原是陈雪堂比她早到家几分,便在门口等她。
聂昭加快脚步上前,远远便道,“雪堂,雪堂,回来路上我看见一家卖冰糖葫芦的小摊子,从前在哈尔滨我最爱吃这个,你陪我去买吧?”
“好啊。”陈雪堂笑着点头,二话不说便从徐孟冬手里夺了车钥匙过来,一边为聂昭拉开车门。
因为刚经历过一场战火,入夜的上海街头稍显萧条,不若往日霓虹闪烁。到了位置,陈雪堂下车买好一份冰糖葫芦,待要上车交给聂昭,却见那女子也行下了车来,接过他手里的糖葫芦道,“今夜凉爽,我们走走吧。”
陈雪堂却迟疑,“你身子还行么?”
聂昭不以为意,“又不往远处走,累了就回去。”
陈雪堂点头,还是微笑,道一声“好”,二人便弃了车子慢慢地沿着街边走下去。
潮湿的南国,令夜雾也沾上湿漉的水汽,于此时分已明显有些凉了。陈雪堂脱下军装外套拢在聂昭身上,随即牵起她的手,边走边道,“我今日去陆军医院取药,恰好见到方医生。她说了,你身体底子好,这点小伤根本不算什么,好好休养便是了,你不要总是胡思乱想。”
聂昭没说什么话,只低头咬下一块山楂嚼着,抬头朝陈雪堂柔柔地笑。
今夜静谧,一切都沉在如水的月华里,二人相携行着,陈雪堂又道,“对了,有件事同你商量。”
聂昭脚步微顿,想着自打她受伤以来,陈雪堂是绝口不对她提及政事的,不由心生好奇。
陈雪堂闲淡一笑,“也不是什么打紧的事。眼看入冬了,上海这气候阴湿潮冷,实在不适合你养伤。我想带你和遥遥去些气候适宜的地方,你若喜欢,我们便留在那边定居,若不习惯,等到春暖花开我们就再回上海来,你看如何?”
聂昭一时静默,似没能反应过来,凝视他道,“你走了,上海这边的军务怎么办?”
“一封辞呈而已。”
“辞呈?你已经上交了么?这,这是太大的事情,你怎么——”
“停战协议已经签署完毕,短时间内日本不会是再犯上海的,再说,又不是只我陈雪堂一个会打仗,国内优秀的将领还多,有什么放心不下?”
聂昭的眉头越蹙越紧,陈雪堂却恍然笑了,“哦……我明白了!你是不是舍不得官夫人这头衔?若我解职下野,变为白丁一个,你便嫌弃我了么?”
“你这是什么话?”聂昭说得认真,反观那人眉眼间俱是清朗,倒也明白他在说笑,不由笑嗔,“罢了,罢了!都随你吧!反正你压根不是与我商量,早都预备了一万句话等我了!”
“你答应了?可不准反悔!”见她答应,陈雪堂似乎快活极了,眼中霎时亮起光火,灿如星辰。
许久没见他这样笑过了。
聂昭却叹了口气——
一夜白衣,哪里容易?她明白他的进退两难,他的强颜欢笑,更加明白,他之所以忍痛做下这决定,无非就是明知她来日无多,才想用尽一切时间来陪伴。
聂昭任他牵着自己往前走,与他十指相缠,听他絮絮叨叨地道,“那我们去香港吧?或者,或者也可以去昆明?依南前几天还发了电报回来,说昆明的气候十分好,是四季如春的那种,景致也好,都不想回来了,我们若去了,她还可以当向导!遥遥不是也常嚷着想念姑姑么?你呢,你想去昆明么?”
聂昭哪有什么想不想去,但凡陈雪堂想去,她跟着便是了。可听他提起陈依南,她却还是忍不住数落,“还说依南呢!我可听妈说了,依南前段时间在学校里与男同学起了争执,哭着打电话给你,你都没有理会。”
“她又不是只有我一个哥哥?当时你还在医院里,我哪里顾得上她?”
“哦……我听懂了!陈长官这是嫌我碍事了!”
“你怎么不讲道理?”
“还嫌我不讲道理。”
“你——”陈雪堂语塞,回身见她浅嗔薄颦,瓷白面上显出一种罕见的妩媚与娇俏,不禁心驰神飞,就那么望着她笑起来。
“你还笑。”聂昭白他一眼,顿觉双颊有些发烫,索性停下脚步——
虽然穿了一双平底鞋子,可如今身子实在虚弱,只走这么几步路便觉双腿有千斤重了。她也不逞强,径直道,“我有些累了。”
“累了么?那我们回去。”说着,陈雪堂将她打横一抱,转身往车子的方向走。
他的步伐极稳,手臂环紧了她的肩背,她侧头倚靠在他胸膛,只觉一切都静谧下去,天地间仅剩下他心跳的声音、呼吸的声音、领口划过她发丝的声音,掺杂她发间幽幽的香,氤氲在他的颈侧,她的颊边。
谁都没有再讲话,仿佛俱都沉浸在这亲密的相拥里、缠绵的月色中了。
隐约感觉他将她抱上汽车,她已倦得睁不开眼,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朦胧间,她仍感觉到那人臂弯的温暖,他没有立即放开她,反而将她拥得更紧。
他轻吻她冰冷的唇,吻到苦咸的泪水,声音低得近乎哽咽,“我知道,这些本就是我多得的……是我贪心,总也不满足……聂昭,我尽力,你也尽力,再多陪我些时日,好吗?”
尾声
“号外号外,南京中央t党部发生恐怖袭击——”
“号外,汪部长遇刺重伤,生死不明——”
“号外号外——”
十一月的上海并不寒冷。视线中雨雪难辨,细碎的雪花盘旋良久才得以落地,不一会儿就化了。晦暗不明的天色里,报童不断重复着版头内容,那呼喊令人惊心,与来往的电车声交错成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