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她特意物色一个年轻女孩,上门一对一,教杜时青英语。其实要学语言,出国后送她去学也来得及。学什么都是其次,就是从天桥底下找个杂技班子教她胸口碎大石也可以。关键在人,杜时青正在叛逆的当口,人又单纯,脾气又坏,花钱又大方,随随便便就容易让人骗。要是放她出国,就就真是泥牛入海,一去不回了。
家庭教师姓狄,人很害羞,说了一堆客套话,才道:“杜小姐,我已经到你家了。就是没见到你妹妹。她好像出门去了,是我没看到通知吗?”
“你等一下,她估计在外面,我叫她回来。”杜秋在车上长叹一口气,已经感觉腋下又在隐隐作痛了。还能怎么办?罢了罢了,总不能把乳腺割下来,甩到家里人脸上去吧。
社区咖啡店,关键在社区两字,一下子就框死了主要的客户群——极为闲,却舍不得花大钱的退休老人,住在附近小区,出门散步时买一杯十五块钱的咖啡,一坐就坐一上午。
叶春彦在这样的店里当老板,算不上彻底的心甘情愿。这当初是他太太汤雯的主意,开一家小店,悠闲又自足,还颇有情调。他却不这么想,光是在全世界咖啡馆最多的城市开店,就够糟了。但他也没有太反对,依旧帮着她把店开起来。说到底,他就是这样的脾气,下定了决心,外人很难动摇,可没什么打算时,又总是半推半就。
汤雯病故后,这家咖啡馆就完全靠他打理了。上班族辞职后最想做的副业,真正做起来可不是件容易事。备豆子,调机器,翻桌椅,拿杯碟,开店前准备工作全是他一个人来,另外雇的两个服务员十点才到,四点就走,都是兼职,能省下一笔交社保的钱。
自己的生意也没什么休息的日子。节假日通常是个小高峰,会有些新客人到,不但要开门,准备得还要比平时好。闭店后又要处理供应的事,豆子,机器,餐具,都要货比三家。他有时忙不过来,只能把女儿放进店里,收拾张桌子给她借作业,等关门了再一起回家。
店里的熟客叶春彦基本都认识,平均年龄在六十岁,气色倒有许多好过他的。一般最早到的是老杨,一位退休的小学校长,每天七点去公园的老年乐队排练,结束后带着他的萨克斯风来喝咖啡。他特意提过咖啡要掺水,不然晚上睡不着。叶春彦便少收他三块钱。
之后来的是三个老太太,是退休后熟悉的老姐妹淘,同进同出,结伴在买菜时讨价还价,去超市抢打折的鸡蛋。她们通常是三个人买两杯咖啡,倒进自带的保温杯里,各喝各的。
还有一位老人外号是画家,每天送完孙女去幼儿园,就点一杯咖啡在店里坐着。他穿得很不讲究,衬衫袖口都发黑了,但是随身带一叠白纸,一根炭笔,画店里客人的速写,援笔而就,潇潇洒洒。
今天这些熟客都到来齐了,额外还有加了一位不速之客。杜时青坐在正对门的显眼位置,香奈儿包搁在桌上,笑着冲他挥挥手,“你的店里怎么就一个人啊?老板,我要点单啊。”
叶春彦硬着头皮过去,问道:“你想要什么,杜小姐?”
杜时青笑着一摊手,“没想好,你随便帮我弄点什么吧。我就想来找你聊聊。你的牙没事吗?”
“还没去看医生。”他下意识舔了舔松动的地方,微微发酸。
“我和我姐吵架了,应该是又吵架了。我没地方去,去朋友家里,肯定马上被找到。所以我来找你了,让她急一下好了。”
“嗯。”
“我姐给了你电话,不过她那个号码根本不常用,我把我的电话给你吧,你有事可以找我。”
“不用了。”
“那我能要你的联系方式吗?加我个好友?”她把手机举起来,头像是她本人的红唇照片,小女孩扮大人,看着叛逆,最是幼稚。这个手机是新的,不知道前一个是坏了还是被没收了。
“不用了,我肯定是当不成你的朋友,你姐姐知道了也会生气。”
“你不用怕她。”
“我怕麻烦。”
到底还是客人,叶春彦给她现榨了一杯苹果汁。不少老人会带孩子来坐坐,所以店里也常备着水果。许多时候用不掉,隔天就怕不新鲜,所以下午五点之后打折卖掉,他会在门口的小黑板上写今天有售的水果。
杜时青撅着嘴咬吸管,不太高兴他把自己当孩子看,“你这里没有酒吗?”
“没有。”
“那算了。”她托着腮笑了,似乎想到一个恶作剧的法子,“你有没有看过网上对你的评价啊?”
叶春彦摇头。这样的小店做的都是熟客生意,没什么脱颖而出的地方,他也清楚。杜时青笑眯眯的,捧着手机读起来:“好,那我读给你听啊。‘店里咖啡的选择不多,装修也一般,不适合拍照打卡。来的一般都是老头老太,不过老板很帅气,花二十块让帅哥给你泡咖啡,很值。’”
“搞不懂,为什么一家咖啡店会卖水果。也搞不懂,为什么这么随便的咖啡店有这么帅的老板?”
“老板脾气很好,说不想你拍他,但是他看到你偷拍,也不会说什么的。有几支云南的豆子不错。甜点一般,环境不好,本来想打三星,不过老板的脸值两颗星。”
她念得很大声,几个客人听到动静也瞧过来,盯着叶春彦窃窃私语。他把脸一低,有些不好意思,“可以了,我知道了。”
“你原来还会害羞啊,挺好玩的。你们这里招不招人啊?我可以过来做服务生的。看起来还挺好玩的,只要擦桌子,端咖啡就行了。”
“我不想雇你。”
“凭什么啊?”
“凭我是小老板,你姐是大老板。”叶春彦朝门口一指,一辆黑色的奔驰正停着,“那是你姐的车吧。”
第5章难道你要我向你跪下磕头认错吗?
杜时青想跑,自然跑不了,杜秋已经推门进来,手指隔空一点,就让她站定了。眉毛挑了挑,一个秋后算账的指示。她径直走向叶春彦,“叶先生,听说我妹妹顺路来过,我就来看看是什么情况。你好像和她很亲近?”
叶春彦朝后面转身,领着她去储藏室说话。杜时青等在外面,由司机看着。储藏室的架子上放的尽是咖啡豆,门一关,咖啡的香气铺天盖地涌过来,不合时宜的浪漫氛围。他道:“那真的对不起,她过来找我,我也没办法。”
杜秋明白是自己理亏,但看不惯他这态度,也不甘心示弱。她稍稍把下巴一昂,面无表情道:“下次她再过来,你可以打给我的,你有我的电话。我可以付钱给你的。”
“谢谢啦,不麻烦了。您忙您的吧。”他微微低着头,似乎是很谦逊地笑了,眼睛里凉飕飕的,像是在看笑话。
杜秋还想再说几句,又有电话来,是王秘书。上次采访的照片发过来了,要她先过目,她这边没空处理,就让王秘书先帮着过个目。她这边刚挂断电话,叶春彦就带着怜悯的笑意道:“杜小姐你要不等有空的时候,再来找我问罪吧。”
“倒也不用把话说这么刻薄。”
“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看到您,我就想到杂技演员,骑着独轮车过钢丝,手上丢着抛接球,嘴里还在吹口哨。实在是能者多劳。”他瞥了她一眼,又露出那意味不明的轻蔑神情来。这次是面对面,眼睛望着眼睛,可谓看得一清二楚了。兴许也不能全怪他,他的脸生来就不是和气相,眉与眼的交道打得太近,浓眉压着一双窄四边形的眼睛,上下都尖,略微一斜,就带些冷郁。
“叶先生好像对我很有意见啊。我应该没有什么地方得罪你吧。”
“没有,是我性格不好。对不起。”
“除了对不起,你还说其他的吗?”
“非常对不起。”他道歉,轻车熟路,像是个训练有素的服务生。客人嫌菜不够好,他换个摆盘再端上来。
杜秋隐约觉得自己要发火了,但还是微笑,“我有件事想问你,你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看我。”
“什么样的眼神?”他歪了歪头,抬起眼来,这次的困惑倒不像是装的。
“就是刚才,你看我的眼神非常轻蔑,好像我是一个不值得尊重的人。你为什么要这么看我?在医院里你就已经露出了这样的眼神。”
叶春彦听完就笑了起来,杜秋立刻道:“你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