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知道女子问的是谁,那人低声回答:“楼主不在洛阳,日前和赵总管去了岭南,要和罗浮试剑山庄的掌门共商明年的武林大会之举——而梅家是否已被诛灭,对楼主来说是个非常重要的筹码,所以特地派在下来查证。”
“赵总管?”她没有理会他后面的一串长篇大论,只是对着这个名字微微冷笑,喃喃,“果然,他是和她一起去的……对吧,宋川?”
暗影里的那个人沉默着,没有回答,似乎那是个不便触及的问题。
她停顿了片刻,忽地用脚尖挑起了地上的一个包袱,低声道:“拿去吧!”
包袱在半空散开,露出了一蓬乌黑,血腥味顿时弥漫在这个小小的酒馆里——在那包袱里裹着的,竟赫然是一颗血迹斑斑的人头!
“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忽然间,那个醉了的女子吟了一句诗,看也不看那个来人,随手将包袱扔了出去,一仰头,又喝下了一杯酒,冷笑,“这……这就是梅家最后一个男丁了!——拿着人头,滚吧!”
来客拂袖一卷,人头瞬忽被收走,却不肯走,又问:“总管说过,梅家尚有二十七口人,如何只得一颗人头?以苏姑娘的身手,一旦出手,绝不会让其他人漏网……”
“我都放了。”她截口回答,冷笑。
宋川似是吃了一惊:“可是楼主吩咐,要将江城梅家满门——”
“那就让他自己去!”那个女子忽然重重一拍案,声音里气性大作,厉声道,“满门满门,动不动就满门!姓萧的要杀个鸡犬不留,就让他自己去杀好了!或者赵冰洁能行,让她来也可以!——但别指望我会做出这等事来!”
“苏姑娘?”宋川退了一步,似乎被那种杀气惊住,不知说什么好。
这些年来,只要楼主一个命令,无论是多么危险的任务,她都会赴汤蹈火地去完成。从不争论,从不置疑——而今日,为何忽然来了这样一句话?
然而,一语毕,她又软软地伏倒在案上,似乎已经不胜酒力,埋头喃喃:“算了吧。自从梅景浩死后,上天入地追杀了这几年,梅家死得也差不多了……剩下的全都是女人和孩子……还不够吗?……别逼我了……再这样下去,我会疯的……会疯的!”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疲倦,渐渐微弱。灯下,只见一个单薄的影子伏在酒案上,似是醉了,一动不动。
“……”宋川不再说话,深深行了一礼,便如幽灵般退去。
只是一个眨眼,酒馆里又只剩下了女客孤身一人,仿佛没有任何人出现过一般。那个女客人咕哝了一声,摸索着将酒杯抓在了手里,对自己低声道:“好了,没人来烦我了……来,喝酒……喝酒!”
一杯入喉,似乎冰冷的胸腔里有火渐渐燃起来。
她醉眼蒙眬地斜觑了一眼那把绯红色的剑,忽然觉得无边的厌恶。是的……她没有家,没有亲人。姑姑死了,师父也离开了……孤身一人飘摇在天地之间,整个人生也已经被封在了这把剑里。
她,只是一把剑而已!
【上部】
长夜别
第一次离开风陵渡的她坐在孤舟上,怀里抱着那把绯红色的剑,沉默地回望着滔滔黄河另一边的故居,心中却隐隐明白那恐怕是最后的遥望——江湖一入深如海,此后,她和往日便隔了比黄河更宽广的河流,永远不能再返回。
※※※
多年前那个漆黑漫长的夜里,也是下着和今夜一样的雨。
那一场突如其来的雨是那样冷,那样密,那样萧瑟和飘摇,仿佛要冻彻逆旅里每一个孤客的骨髓,令人情不自禁地想起故乡和炉火的温暖。
在那个没有月亮的雨夜,那个改变了她一生的男子从黑夜里走来,穿过沧浪之风,黄河之水,来到了她孤独地成长到十六岁的封闭的小天地里。
“承蒙石前辈召唤,在下特来此处,带回血薇。”
那个穿着白衣的贵公子在轮椅前弯腰,恭恭敬敬地对其姑姑行礼——而她远远地躲在风后祠的黑暗里,在听到那两个字的时候,感觉袖中的剑猛然震了一下。
“说话倒是客气,和你父亲一样……咳咳,当年,楼里所有人都恨我,只有……只有他对我还彬彬有礼。”姑姑似是对他家里的情况了如指掌,语气却并不客气,咳嗽着,“好了,废话不说了,让我看一看信物吧!”
“是。”那位公子又躬身行了一礼,微微往后退了一步,手腕一翻。
月光下,有一抹光华一闪而过。握在修长手指间的是一把淡青色的刀——只见一抹碧色横空而出,浅浅映照着他的白衣,如同洒下了梦幻般的霜华。
那一瞬,她站在远远的黑暗里,只觉袖中之剑也起了一阵战栗的回应!
“夕影刀!”姑姑坐在轮椅上,古井一样的双瞳忽然亮了一亮,似乎有什么记忆瞬间照亮了枯槁的内心。她颤巍巍地伸出手去,似乎想触摸那一把刀,却不敢落下,只是凭空遥遥地摸了一下,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物是人非。夕影犹在,江湖上却早已不见昔年的人中之龙。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姑姑将视线从夕影刀上移开,叹息,“自从萧逝水创建听雪楼以来,咳咳,如今已经四十年过去了,楼中五易其主……兴盛衰败,起起伏伏,到了你这一代,局面已经变得尤其艰难。”
“是,”贵公子微微躬身,“晚辈惭愧。”
“这不怪你,比起创业来,守业更难。”姑姑摇了摇头,“所以,我决定将血薇送还给你,助你重振听雪楼,咳咳……以报当年楼主和靖姑娘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