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父皇的冷酷早有心理准备,知道父皇不会为了一点嫌疑便自打脸承认当年错断,哪怕对安国公确有疑心,选在别处动刀,也多半不会在这桩旧事上深究。
然而真到了这一刻,他还是顿觉心寒。
这点父子亲情早在当年陆家抄斩,母亲临死却见不到父皇一面时,就已消磨得差不多了,今日总算彻底失望。
也许是察觉到萧知遇的目光,老皇帝转过眼珠看来,他勉强收敛了神色,默然垂头,只是那点失望的情绪还是不可避免地泄露出来。
老皇帝心里有几分恼怒,看在贵妃的面上,到底没有怪罪。
裴珩看了眼萧知遇,又移开视线,忽而听老皇帝道:“此事暂且搁下,无须对外提起,夜深了,两位爱卿退下罢。”
他顿了一下,朝皇帝一礼,与大理寺卿一同退了出去。
屋内便只剩了父子三人。
老皇帝看着裴珩背影在窗纸上逐渐消失,许久才道:“裴珩不是与安国公素来交好么,怎的如今作壁上观,好似没了交情。”
“也许是明哲保身,”太子说道,慢悠悠补充,“不过,裴家当年是受长公主的恩,才与国公府交好,前阵子长公主不知何故与安国公离了心,裴珩自然……”
老皇帝“唔”了一声,知道儿子的意思。长公主忽然搬离国公府,他之前若还不能确定,前几日她受伤也要回宫,这等决绝态度,皇帝便大致明白是为何了。
他也是男人,清楚夫妻之间闹成这样,多半是那点男女偷腥之事。这方面他自然护着妹妹,有意敲打安国公,只是安国公抱病不出,暂且作罢,如今又闹出了这等事。
他想到这里,忽而顿住,看向桌案上的另一张供词,面上若有所思。
见此,太子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知道目的已经达到。
萧知遇也瞥了一眼,暗暗盘算。
这张供词方才一直搁在一边,皇帝始终没有拿出来叫人看过,但他知道上面写了什么,是关于贵妃生前被诬陷与人有染一事。
陆霖在供词里写得含蓄许多,并未直接提及梁昭仪,而是大骂安国公与宫中女官过从甚密,私会之时被宫娥撞破,进而传出流言。安国公为趁势扳倒陆家,便借女官之手散播谣言扣给陆贵妃,又吊死了宫娥灭口。
至于为何不直指梁昭仪,一来并无证据,二来多少要保全皇帝的脸面,宫妃红杏出墙被外人所知,实在不好听,他怕皇帝恼羞成怒之下直接赐死陆霖。
比起贸然要皇帝相信妃嫔背叛,让他自己起疑心,反而要容易得多。
老皇帝这会儿还算平静,翻动着供词,说道:“陆文桢之事已算十分模糊,与女官私会更是捕风捉影,怎就确定了是安国公,仅凭当日安国公回府晚了些?”
若说谋逆信还有几分可信,这后半张供词却实在荒谬,强行将陆家一案与此事联系,想来是陆霖胡乱攀咬,挟私报复。
太子拢着袖子道:“宫规森严,与女官半夜私会,若真有此事,确实算是大罪。”
老皇帝还是不太相信,摆了摆手,“哪怕是真的,多少年的事了,如何追究。”
说到此处,他忽而想到了长公主近日的异状,突发奇想道:“莫非这女官仍在,叫你姑母发觉了,才和安国公离了心?”
转而又觉不对,长公主的性子他知道,若仅仅是一名女官,向皇帝讨来纳进府中作妾便罢了,不至于当众闹翻脸,半点情面不顾。
多半是别的女人。
皇帝随手翻动供词,瞧见一个地名,是那宫娥撞破私会之地,“这灵珠阁在哪里?”
萧知遇开口道:“启禀父皇,灵珠阁在东面的偏门附近,是个戏台子,五年前重修改作‘瑶玉阁’了。”
老皇帝回忆了一番,“是有这么回事,难为你还记得。”
萧知遇道:“母亲在世时,与诸位嫔妃走动,儿臣去寻人时会路过那里……当年高台荒凉少人,儿臣便记住了。”
他还有句没说完的话,他那时偶尔去寻萧容深,便会经过灵珠阁,这戏台子和梁昭仪的寝殿不过隔了一个园子几道宫墙。
老皇帝应是也想到了,翻动纸张的手忽而停住。
梁昭仪虽无宠,萧容深近日在御前却颇得重用,他哪怕记不清梁昭仪的住处,也该知道儿子的。
陆霖能说出瑶玉阁的旧名,大约不是信口雌黄空穴来风。
他沉吟半晌,忽而道:“思远,查查此事。若真有这名女官,查明了也好正宫闱风气。”
太子躬身道:“儿臣领命。”
眼看目的达成,萧知遇心里暗松一口气,正要和太子一同告退,又被皇帝留下。
老皇帝咳嗽着抿了口茶水,看他一眼,“待太子查清此案,了断缘由,陆霖刺杀朝廷重臣必当一死谢罪,你可有异议?”
萧知遇垂头立着,遮掩面上的神情,声音倒还平稳,规规矩矩道:“按律当斩,儿臣怎会有异议。”
老皇帝嗯了一声,“陆家此事,你无需插手,心里也莫起疙瘩,这是为你好……裴珩今日既知此事,难免对陆家又起嫌隙,你也莫在翠微院住着了,早些回睿王府。”
萧知遇沉默片刻,才道:“这几日是母亲的忌日,孩儿得留在宫中祭奠。”
老皇帝早忘了这茬,刚敷衍了结陆家一事,这会儿又想起贵妃,难免有愧,半晌道:“也罢,你心里有数就好。”
萧知遇这便拱手告退,出了大门,殿内凝滞的空气一散,便有深夜的冰冷寒风吹在面上,刺得他本就麻木的脸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