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啊。
大监面上不显,内心不免一僵。郁华隐入朝为官多载,朝廷内外无一人发现她是女儿身,也硬生生将人骗了好几载,这样怎叫人说道。
确实不好叫人说道,朝中大臣一个赛一个的虚伪,他们怎么甘心被这样一个女主玩弄于股掌之中,凌驾在他们身上,斡旋于朝堂之内。
他们那般人又怎么会甘心呢?一想到郁华隐身为女子,却处处压她们一头,势必恨不得对郁华隐踩上一脚,往死里碾压,让她永无翻身之日才好。
可到底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能在一群老奸巨猾的大臣内走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步?即使现在沦为阶下囚,却依旧能如闲庭散步一般;即使现如今她的势力如同大厦倾覆,可还是叫人不敢小觑。
郁华隐察觉到身后大监脚步缓下来,她微微顿停步子回身顾探,初春里略显苍白孤寂的小脸弯起一抹笑意,温声道:“我知道圣上的住处,大监不必再为我带路,早些回去歇息吧,莫要跟着我受冻了。”
听这般彬彬有礼的话,大监倍感受宠若惊,可新皇登基不到一月,他未完全了解新皇的喜怒,若是丢下郁华隐自己走了,他不敢想新皇会有怎样的脾气。
脑海中思索片刻,他只好压低脑袋,如实回道:“奉了旨意的,还是陪着中书令一道走吧,迎着寒风看看这雪中景色亦是别有风味。”
“也好,不过大监不必叫我中书令,我也不再是中书令了。”郁华隐点点头,想到新帝,想牵动唇角笑意,可怎么也弯不上去,便也作罢。
沉默同行了一会后,大监才敢抬头朝郁华隐望一眼,再冷一些,郁华隐便和这天地色混作一团。此时飞雪随风吹拂,单薄衣服在风中猎猎作响,勾勒出她羸弱清瘦的身姿,额前的碎发与飘带一同飞舞,显得颇为轻盈,可那步子却比以往都要沉重些许。
大监自然知道是为何,朝中许多人想要她以死谢罪,抑或是逐出长安,永不再入。但新帝登基,大赦天下过后,或许也有一丝转机,况且郁华隐对于新帝登基是功不可没的能臣,在这件事上,倒也可以功过相抵。
二人走到了宣政殿的偏侧,大监望着郁华隐走到门前,便也站在一旁。或许是里边灯盏通亮,又或许宫殿遮挡住了风雪,原本惨白瑟缩的模样,逐渐恢复一抹血红。
郁华隐从衣袍伸出通红纤细的手,指尖推开厚实的大门,映入眼帘的只有一人。
那人提笔坐在桌案前,俊秀的眉眼轻轻蹙着,仿佛遇到了棘手的难题。而那一身明黄色的龙袍似是还未来得及褪下,整个人透着与生俱来的贵气,现在尤甚。
站了好一会,裴凌云似乎才发现郁华隐,稍稍抬起那张那面若冠玉的俊脸在明明晃晃的灯光下更为醒目,他面容的表情微微一滞,而后对她弯起笑。
“阿隐,走近些来。”
声音亲昵,没有半点责怪隐瞒的意思,好像一切都是最初的模样。
彼时的郁华隐站在风雪的灰暗里,裴凌云坐在金碧辉煌的宫殿内,二人相对而立,曾见过彼此最落魄的时候,也经历了现如今荣盛时期,只是新旧不如前。
郁华隐恍然想到阿耶曾对她说过,一朝天子一朝臣,天子换了,那么身为臣子的他们也落到了未知的境地。
可她从一开始便是选择裴凌云,那么她当真选错了吗?
“阿隐。”裴凌云见郁华隐迟迟未动,再次唤她,声音略低,显然要在动怒的边缘。
郁华隐回神,抚了身上的飘雪,才抬步走了进去。
裴凌云见她一步步朝自己走来,心里忽然松了一口气,当即搁下手中的笔,没有端着天子的严肃,则是平常心道:“朕知道你这些时日在牢狱中受苦了,朕也一直和那些老头盘旋,这才有机会接你出来。你也知道的,你女扮男装入朝为官本就是不妥,他们都上奏参劾你罔顾礼法,欺君罔上,要逼着朕治你的死罪。”
他哀叹一声,“可朕舍不得啊。”
郁华隐眼皮略微一动,她抬起漆黑的眸子凝视他,薄唇微动,声音冷厉:“圣上,您在这些年里,当真不知道我是女儿身吗?”
是当真是不知道吗?
裴凌云一不留神望进郁华隐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像是有一股巨大的深渊要把他从云端拽下来,又像是在黑暗暴雪将他裹挟沉沦。
他心脏猛然一动,他居然有些害怕。
其实他是知道的,在很多年前就知道了。
那时候他还只是个无名无份的弃子,不少人对帝王的位置虎视眈眈,太后殿下实在害怕,于是找了个法子将他流放廉州,永不入长安。
正巧郁华隐性子刚硬,得罪了人,被贬离开长安来到了他这里,起初他也没多在意这郁华隐,可郁华隐实在耀眼,在她的治理下,这块烂地方也有蒸蒸日上之势。
也就是因为郁华隐此举,他看到了郁华隐的才情能力,他在这里终于看到了希望。他不想永远都待在这里,他要往上走、向上爬,只有郁华隐能帮他。于是他常常凑在郁华隐眼前,跟随在她身侧。
只要抓住眼前的人,他一定有机会离开此地。
他甚至故意安排了一场刺杀,想让郁华隐知道此地凶险,要抓紧离开此地。也就是那天,在那危急关头郁华隐替他挡了一剑,那剑伤就在胸前。
在郁华隐为他挡剑的时候,他从来没想过郁华隐这么冷的人,居然还会舍命来救他。就好像是天上掉下一笔横财,叫人不敢相信。当时的他害怕知道郁华隐的秘密,郁华隐会抛弃他,所以选择隐瞒假装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