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卖女儿”三个字,汉子像是被戳破的气球,原本嚣张的气焰顿时矮下去一截。但自家婆娘的哭声又给了他新的勇气,他张开手,“给俺跪下!”
要来了,要来了,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我条件反射地闭上眼睛。
下一秒,就听到极为清脆的一声“啪!”
——挨打的不是我。
汉子惊愕地捂着半边脸看着面前的比自己高出大半个头的男人,“你,你你你……”
他结结巴巴地“你”了半天,却再也不敢说出半个字,男人熟悉的面庞是他经久不散的噩梦。
藤学一走到我的身边,将我胳膊上挂着的大包小包玻璃罐子一件又一件一个又一个卸下来,然后毫不留情地摔在地上,扔到他们的面前,“滚!”
玻璃罐子碎了,咸菜散落在柏油马路上,太阳的炙烤让难闻的味道挥发得格外快,我本能地蹲下身去伸手捡玻璃碎片,却在蹲下的中途被藤学一死死地拽住了胳膊,“站起来!”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我只知道这样很丢脸,非常非常丢脸。
羞耻感让我抬不起头,我感觉路上来来往往的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的身上,他们每个人的目光,都像烈日一样滚烫,刺痛我的每一寸肌肤。
我沉默了很久,小声说,“你不要管我了,你,你和应如是,你们先走吧。”
洪水猛兽
树叶被风吹得沙啦啦响个不停,夏日午后的街道上仍旧蒸腾着热气仿佛随时会把人烤熟,我低垂着头,看着柏油路面,想着这玩意儿会不会被太阳烤软变成一块口香糖。
热气顺着脚底逆袭上来,吹拂在裤管上,将我的两个脚踝吹得发酸,我想,我应该是中暑了。
汉子的推搡与妇女的哭声混在一起,好像少年口中吐出的那一大口粘痰。我木然地看着他们,嘴里仍旧重复着对藤学一说的那句话,“快走吧,就当不认识我,你们,都走吧。”
应如是走上前来抓住我的另一只手臂,“我们一起走!”
走?走去哪里?!
我走得了吗?!我摆脱的了吗?!
无论走到哪里他们都会找过来!无论我怎么躲,血缘在那里我躲不开!
承认吧!承认吧!承认吧!
王建国,无论你现在拥有多么体面的工作,穿得多么人模狗样,你的骨子里依然流着这一家子里卑贱无耻的血!
我朝着应如是惨淡一笑,我说,“我不配。”
不配,不配什么?是不配和他们一起走?还是不配站在这里?抑或是都不配,统统不配,不配有爱,更不配被爱。
很奇怪,小的时候爸爸妈妈偷偷给弟弟塞好吃的我没哭,明明我那么馋的一个人;还有弟弟在外面打碎别人家玻璃的时候赖到我头上害我被打我没哭,明明我那么怕疼的一个人;还有考学找工作那么艰难的时候他们打电话只是要钱我也没哭,明明我是那么孤单的一个人。
那个时候的我好像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失望什么叫痛苦,因为我压根就不觉得那是痛是苦,只要沉默着承受就可以了,反正最后都会过去的。
可是现在,应如是抓着我的手臂,我仿佛感知到了那些疼痛,来自多年前的陈旧的疼痛与苦难仿佛洪水猛兽瞬间将我吞没,眼看着那些积压已久的各种疼痛纷至沓来,我居然那么那么想哭。
我仿佛缺水缺氧般大口地呼吸难受地向后退,很奇怪,这疼痛仿佛抽丝剥茧渗入我的四肢躯体,我想哭,我明明应该已经哭了,我大叫着,干嚎着,可是我,没有眼泪。
我迷茫地抬起头看向藤学一,没有眼泪,也不会中暑,我不觉得疼痛,更不会哭。这是我现在的身体——我,已经死了很久了。想起这一点,我好像莫名地有了勇气,我如释重负地站定看向那三个与曾经的我血脉相连的人,我说,“我已经死过一次了,现在的我属于我自己,我是自由的。”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们辛辛苦苦把你养大,你不知恩图报也就算了,怎么还说这样的话来伤我们的心,我们真是白养你了!”妇女哭着走上前来,我看着她脸上的皱纹,竟然有些想笑。
“辛辛苦苦?是怎么样的辛辛苦苦?是生下来就把我寄养在别人家不给上户口,说我生下来就是死胎好求爷爷告奶奶给你们再批一个生育名额那样的辛苦?还是让我寄人篱下给别人家扫猪圈然后将我扫猪圈的钱拿回来给你们的好儿子还债那样的辛苦?还是不愿意让我上学不愿意我花一分钱绞尽脑汁想我赶紧嫁人卖个好价钱给你们的儿子买个新摩托车那样的辛苦?”我的嘴巴像连珠炮一样,我以前总觉得应如是算话痨,却没想到真到了倾诉的时刻,我那些积蓄已久的情感也会像竹筒倒豆子一样倾巢而出,我说,“白养我了!哈哈!好一个白养我了!我倒是要问问,若是能有选择,谁愿意出生在你们那个烂巴稀糟的家!”
“你,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妇女的眼泪顺着皱纹的沟壑流淌下来,好似蜿蜒的小溪,流淌到她一上一下开合的嘴唇,仿佛在滋润干涸的大地,“一家人,本就应该互相扶持……”
“哈哈哈!互相扶持!”应如是突然笑起来,“这可真是天大的笑话,一个人行走世间,多方协助那叫扶持,要是多方吸血,那那个人叫什么?叫血包!”他说着话,从衣服口袋里抽出一沓黄纸,高高抬起手到,“原本我看你们是建国姐的家人才不愿多说,现在我是明白了,你们是什么狗屁家人,你们就是活活的吸血鬼!祖师爷爷在上,今天老子就要替天行道!我他妈烧死你们这帮乌龟王八蛋!!!”话音刚落,那一沓黄纸无火自然,应如是掌心托着火球怒声喝到,“去吧!皮卡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