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完全变了一个人。胰腺癌很凶险,他没办法再主持工作,只能急流勇退。不在名利场上继续交际,他倒是沉淀出近于隐士的沉静气质。他现在有钱,有家人,日子过得倒是不错。
他道:“我现在除了给女儿辅导功课外,没什么特别的烦恼了。不过还是有些寂寞的,这段时间只有你来看我。”
郁曼成道:“我也没有特别的事,无非是整理一些遗物。”
“你还想着夏逸吗?我真劝你应该找个心理医生看看。”
郁曼成笑道:“那我可舍不得,痛苦挺有价值的,至少证明我曾经拥有过。”
很难想象宋涛这么一个对外八面玲珑的人,在家人面前竟然有耍性子的一面。保姆在厨房备菜,他对着妻子抱怨道:“我说要吃鱼,你就不记得。女儿要吃鱼,你今天就让保姆做。你要多关心一下我。”
他妻子哭笑不得道:“知道了,你有什么心愿现在快点说,别连小孩子的醋都要吃。”
他们并不准备留郁曼成吃晚饭,郁曼成便也不多打扰,告辞离开。车开出别墅正门时已接近黄昏,天色昏暗,他却能透过车窗看到房子里透出的灯光,暖黄色,毛茸茸。
回到家里,把车停进地下车库,郁曼成特意走出来,抬头看楼上自己家的窗户。一样亮着光,是罗美娟为等他开着灯。
他一进门,罗美娟就兴冲冲道:“你快来吃饭,今天赚了大便宜了。我学完画画出来,正好碰上一家饭店卖盒饭,今天的最后两份了,我等了半个小时,他终于舍得便宜卖我,买一送一啊。”
郁曼成问道:“那便宜了你多少钱呢?”
“整整三十块呢。”
“那真是的很多钱了。”郁曼成微笑着,完全不带嘲讽的意味。换作过去,他只会感叹她的时间真不值钱,现在他明白了,能为生活中这样的小事快乐是一件很美好的事。
吃过饭,罗美娟准备要走,郁曼成却忽然道:“我们去看海吧?”
罗美娟道:“现在吗?”
“对,就今晚。我开车过去,到海边大概要两个多小时,算准时间能看到日出。你不是一直想去看海吗?我也没看过,一起去看看吧。”
“为什么一定要今天晚上呢?”
郁曼成一本正经,道:“因为今晚我们吃的盒饭,不用洗碗收拾,时间比较早,还来得及做准备。而且再过一段时间,天太冷了,在海边容易感冒。”这是个很实际的理由,又很有他往日的做派。罗美娟也不禁微笑,觉得他多少恢复过来了。
小睡了一会儿,郁曼成在凌晨时出发。罗美娟坐在副驾驶上,老年人觉少,她也不觉得困,只是冲车窗外不停张望。外面一片漆黑,只有零星路灯的亮光。
开车其实是件闷事,一开始还有罗美娟时不时和他说话。但路程过半时,她也忍不住睡着了。郁曼成摇下些窗户,让冷风吹到面颊上。
他很平静,前所未有的平静。更年轻的时候,他追逐生命中悲剧性的美感,宁愿折断也不要缓慢地衰败。他不能理解母亲的担忧,那时候他觉得如果不能轰轰烈烈地成就一番事业,沦为一个普通人对他比死还难堪。
但现在,他终于理解生命中细小的、琐碎的幸福,像是冬夜里迅速点燃又熄灭的焰火。人只是为了一瞬间而活着。他依旧记得那些死去的人,他们曾有一些好的片段。
曾经一个晚上,郁川从外面淋了雨找他,浑身都湿透了。郁曼成给他换了自己的衣服。郁川有些窘迫,又有些腼腆地笑了。然后他们心平气和说了好一会儿话。
又有一个晚上,夏逸陪着他在林荫道散步。他们都没说话,只是牵着手漫无目的地走。夏逸忽然笑了一下,问,你知道我在笑什么吗?郁曼成说,知道,你在笑我头上落了片叶子。我就知道你会笑,所以不摘下来。
夏逸没有葬礼,她弟弟根本不想要她的骨灰。于是郁曼成接手了。她也不用墓碑,因为郁曼成还活着,他将一直是她来到这个世界,恨过这个世界的明证。
他到底还是那个郁曼成。不是受害者,从前,过去,以后都不是。他要继续活着,背负着伤害弟弟的罪恶感和夏逸的怨恨活着。
车终于开到了海边。郁曼成伸手推了推罗美娟,把她摇醒。地平线处已经有一道亮线,像是火光切割开天与地。
郁曼成道:“对着日出许愿,说不定会很灵,试试看吧。”
罗美娟道:“这都是骗小孩子的。”话虽如此,她还是认真闭上眼睛,好像在诚心许愿。
眺望着远处的海面,郁曼成想道:“我不能再这样了,从明天起,我一定好好休息,健康饮食,按时吃药。有人祝我永远健康,长命百岁。我想让她如愿。”
太阳升起来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