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童满脸的不服气:“咋啦?每章儿的胡辣汤是汤,眼望儿的胡辣汤就不是汤了吗?”
章兴旺瞪起牛蛋眼:“你给我少说恁些,这汤你不能卖!”
章童:“为啥不能卖?”
章兴旺:“我说不能卖你就不能卖!”
章童:“你不能不论理啊?”
章兴旺:“我就不论理!”
章童:“你凭啥不论理?”
章兴旺:“就凭我是恁爹!”
章童瞬间也急了眼:“你是俺爷也不中!这汤我卖定了!”
“反了你个小崽子……”章兴旺用眼睛四下一撒摸,抄起一个小马扎就要往章童身上砸,被闻声进屋的老伴儿高银枝一把给捞住。
老伴儿高银枝:“恁爷俩这是弄啥,有啥话不能好说好商量吗?”
“啥都好商量,这事儿冇商量!”章兴旺指着儿子骂道,“我今个把丑话给你说头里,你要敢去支胡辣汤锅卖汤,我就跟你断绝父子关系,老子权当冇造出你这个儿!”
“哼!”章童用鼻子重重地哼了一声,不再搭理他爹,甩手扭脸离开了家。
尽管章兴旺给章童撂下了狠话,章童也不可能当回事儿,忙活了恁多天,代课老师的活儿也辞罢了,即便他爹真的要和他断绝父子关系,他也不可能不去熬胡辣汤了,哪怕是事与愿违挣不住钱,熬胡辣汤这条路,他也下定决心要走下去。
直到这时,章兴旺才恍然大悟,过生日那天,儿子为啥要给自己熬胡辣汤了,原来是为了“偷艺”。他阻止儿子去支胡辣汤锅,最主要的原因,是怕儿子刚学了那么一点儿胡辣汤的皮毛,就迫不及待地要当成生意去做。赚钱不赚钱他倒不在意,他在意的是,一旦儿子熬出的胡辣汤不中,要是让别人知了,这个熬胡辣汤的孩儿是自己的孩儿,岂不是坏了自己的名声,咋?这就是恁章家的胡辣汤?
听罢章兴旺说出的后顾之忧,老伴儿高银枝劝说道:“冇事儿,他又不是把汤锅支在大街上,他熬的汤是供应给学校食堂的,学生们懂啥汤好汤孬啊,喝饱肚子拉倒。你别操心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万一咱儿熬出的胡辣汤比你的好,还能给恁章家光宗耀祖呢。”
章兴旺嘴咧得像瓢一样,不屑地说:“拉倒吧,汤熬得再好有啥用,还不胜当个小学体育老师呢。”他嘴里说是这样说,此时的章兴旺,心里却可清亮,儿大不由爹,也只能接受这个现实,谁叫他爹每章儿就是个支汤锅的呢。
章兴旺见大势已去,儿子熬汤就让他熬吧,不管咋着,这也算是儿子迈出了自食其力的第一步。就在章童为祥符大学熬第一锅汤做准备工作的时候,章兴旺不吭不哈来到祥符大学对面章童租用的那间房子里,认真地检查完了儿子的准备工作后,点上一支烟,坐在那里闷头吸着。
章童:“爸,咋样?”
章兴旺:“啥咋样?”
章童:“有没有个四六势(模样)啊?”
章兴旺:“四六势是有,但是……”
章童:“但是啥?”
章兴旺抽着烟,冇吭气儿。
章童:“还有啥不中的地方,你只管说啊,我好改进。”
章兴旺想了想,说道:“孩子乖,想当年咱家在黑墨胡同口跟儿支汤锅的时候,汤好,喝家多,是咱的胡椒好,咱的胡椒不是压街上买的,是咱自己种的,胡椒的种子也是咱自己的。”
章童:“这个我知,胡辣汤的好孬关键在胡椒,咱家用的胡椒品种是印度的,是咱自己种的。”
章兴旺:“那是每章儿,可眼望儿呢?就靠咱家那几花盆儿里种的胡椒,能够你每天熬一锅汤用的吗?”
章童蹙了蹙眉头:“那是不够。”
章兴旺:“临时熬上十来锅冇问题,见天靠盘就是个大问题。”
章童:“这个我也想过了。”
章兴旺:“你是咋想的?说说。”
章童:“用别的品种替代呗,海南、云南、广东、广西,还有福建,这都是产胡椒的地儿,咱祥符大街上都有卖的,我就是不了解,这些地儿产的胡椒,哪儿的最好。哪儿的最好咱就买哪儿的呗。”
章兴旺:“哪儿的也冇咱家的好,咱家的是印度的,别说祥符大街上,就是北京、上海那些大城市的大街上也冇卖的。”
章童:“我的意思是,大差不差就妥了。”
章兴旺:“大差不差个屁,差得远!”
章童:“那你说咋办?”
章兴旺:“所以说,你忙活恁多天,我不想搭理你就是这个原因,胡椒品种不对,汤再熬也熬不出咱章家汤那个味儿,白搭。”
章童:“照你这个意思,冇印度胡椒,祥符城里就冇人能熬出好汤了?”
章兴旺:“至少眼望儿我还不知,市面上独此一家的州桥胡辣汤,我是冇喝中。”
章童:“放心吧,老爷子,别管用啥品种的胡椒,只要我熬的汤能在祥符大学站住脚,就是伟大胜利。要是有一天,允许我把汤锅支到祥符的大街上,我也有信心跟州桥胡辣汤分个公母。”
章兴旺:“先别说那些冇用的。我想了想,祥符大学的汤,你先用其他胡椒,咱也留个后手。眼望儿的清平南北街上,可不止沙义孩儿一个人在偷偷卖牛肉,不少人在蠢蠢欲动,我可是听说,马老六准备辞掉州桥胡辣汤馆的正式工作,在自己家里弄个不挂牌、不对外营业的小汤馆,专门供熟人们去喝汤。眼下看国家这个睁只眼闭只眼的劲儿,每章儿那个公私合营的说法,也快打水漂了。”
有脑子和冇脑子就是不一样,章童是个有脑子的年轻孩儿,说话办事儿也比他爹和道。当然,别管在人际交往中会不会来事儿(有眼色),你是个卖胡辣汤的,最终还是要靠你的汤说话。
别人熬汤都需要有人搭帮(合伙),章童却是一个人,不让他爹妈插手,他的汤能不能在祥符大学里站住脚,结果是好是孬都由他一个人承担。他每天从采买到把汤熬好,再用三轮车拉到对面的祥符大学里,忙得不亦乐乎。让他感到兴奋的是,啥汤好汤孬啊,每天早起他拉到祥符大学里的那一锅汤,被吃早餐的学生们疯抢,去晚了还喝不上。祥符大学后勤管食堂的科长,一看这个劲头,就对章童说,你给俺学校送汤的天也不短了,就连俺的校长都喝中了你熬的汤,你也别见天熬好汤往校园里拉了,干脆俺学校聘用你当俺后勤的正式职工,每月给你发工资,别的活儿不让你干,你每天负责熬两锅胡辣汤就中。章童婉言拒绝了伙食科长,不是说当正式职工不好,而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国内的形势发生了很大变化,大早起的祥符城里,已经能瞅见有人在街边支锅卖胡辣汤了,更让人眼睛发亮的是,藏在自家屋里支汤锅的马老六,公然把马家的汤锅又支在东大寺的大门外,成了清平南北街上一道风景,不同的是,出摊儿掌勺盛汤的不是马老六,换成了马老六的二儿子马胜。
这个马胜也算是跟章童一块儿赤肚长大的,比章童大上个两岁,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在农村待过几年,回城后分配到一家汽车修配厂上班当钳工,在清平南北街上的年轻人里头也算是个孬家。用他爹马老六的话说,论孬,寺门跟儿轮八圈也轮不着俺家马胜,民国那会儿,谁也孬不过沙义孩儿他爹沙二哥,眼望儿谁也孬不过沙义孩儿。马胜算孬家?可别让李慈民他儿李孬蛋听见喽,那才是真正的孬家,李孬蛋要是还在,沙义孩儿也不中。
据说马老六的儿子马胜,是被汽车修配厂开交(开除)了,开除的原因,是他师傅说了一句不中听的话,马胜一巴掌把他师傅的耳朵给打聋了。他师傅说:“恁清平南北街上,好人少孬家多,祥符城里最孬的孬家都在恁清平南北街上。”他反问了他师傅一句:“你咋知祥符城里的孬家都在清平南北街上啊?”他师傅说:“祥符城里的孬家吃大肉的少呗。”也就是这句话惹恼了马胜,咋?他师傅的意思就是,祥符城里不吃大肉的都是孬家,言外之意就是说清平南北街上冇好人呗。他师傅还说,当初马胜进厂,要不是厂领导把马胜摊派给他,他才不会收一个不吃大肉的徒弟。师傅这句话刚说完,马胜抬手一巴掌就扇在师傅的脸上,直到后来被开除以后,马胜才知,他师傅那个离婚的老婆就是不吃大肉的……
祥符城里的人很奇怪,不吃大肉和不吃羊肉的人都不少,可是,只要说是喝胡辣汤,那些不吃羊肉的人,也会选择去清平南北街上喝胡辣汤。当马胜把胡辣汤锅支在东大寺门口,也就是每章儿他爹支汤锅的那个位置以后,好家伙,冇出两天,恨不得全祥符城爱喝胡辣汤的人都知了,尤其是那些跟他爹岁数不差上下的人,闻风而来,那生意好得,瞅着就让人眼馋。让人吃不透的是,咋就冇人管了呢?工商局的人呢?原来,马胜有这个胆量率先在清平南北街上支胡辣汤锅,并不是他憨大胆,而是清平南北街上那个爱收藏报纸的封老头儿,前不久坐在家门口晒暖的时候,给沙义孩儿和几个街坊四邻,批讲了几句他理解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公报。封老头儿说:党中央已经正式批准广东、福建两个省,在对外经济活动中,可以实行特殊政策和灵活措施,喊出了改革开放是基本国策,是强国之路,是社会主义事业发展的强大动力,还要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也就是说,广东和福建只是个开头,发出的信号就是全中国都会这样干。啥叫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说白了不就是让大家伙挣钱嘛,市场需要啥就弄啥嘛。沙义孩儿瞪起眼说,市场需要酱牛肉,咋还不让俺卖呢?祥符工商局还掀我的摊儿。封老头儿说,祥符工商局那些货就是傻孙,十一届三中全会公报都看不懂。也就是封老头儿的这几句话,让马胜茅塞顿开,正好被修配厂开除,在家闲得蛋疼,于是说服了他爹马老六,教给了他做胡辣汤的路数,管他三七二十一,只管把汤锅先支起来再说,真要有麻缠,大不了被工商局把锅砸了呗。
马家汤锅在东大寺门口支起来好些天了,工商局一点儿动静也冇,这一下可让清平南北街上的人欢实起来,几乎家家户户都在运筹帷幄之中,看咋样才能靠卖吃食儿挣上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