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遍是长廊小径,沈星河腰背挺直,跟在掌灯的宫人身后。他年纪尚小,步伐似乎慢些,看起来走得很稳,却也只是看起来。
常人在外跪上半个时辰,膝盖便会由疼痛转为麻木,不借助外力根本无法站起。这宫中的太医如何给沈星河施针,也不可能真的让他行动如常。
沈星河这般,只是习惯使然,不肯让旁人看出半点失态。
顾九思看着他走进屋中,看着他让宫人退下,看着他走上前问他酒菜不合口,分明如今的沈星河不过三四岁,他的一举一动,却都带着沈星河日后的影子。
他生平最恨他人对他横加干涉,可那人是沈星河,那满腔怒意也只能是无可奈何。
沈星河听见他近乎叹息一般的疑问,点了点头。
他最是了解他父亲的心性,他父亲生性多疑,要把一切都牢牢掌控在手中。
宫人回禀他拿了酒的事后,他父亲怕他娘亲得知夜不能寐,绝不会深夜传召处罚他。到了第二天破晓时分,他父亲必会把他召到殿前。
这原就在沈星河的意料之中,本算不得什么大事。可第二天天还未亮,传召的宫人还未接到命令,沈星河便到了殿前。
他怕顾九思得知他因为拿酒被传召,更不想让他觉得,他受罚跟他有关。
文官处理朝政,武将征战沙场。
沈星河的父亲希望他能掌控两种势力,严方在他面前露出那种手段,也是他的授意。
同上次书房之外的箫声一样,这一次也是一个考验。他父亲在考验他多久能识破其中玄机,主动要求习武。
沈星河完成了考验,只是完成得太快。
帝王之心难测,他怕沈星河不聪明,又忌惮沈星河太聪明。
这一点,沈星河当然知道。但同样的,他等不及。
严方将壁虎比作朝臣,可在沈星河眼中,那只壁虎代表的不是朝臣,恰恰是他自己。
无论是他娘亲,还是他娘亲的宗族,又或是他自己,都只不过是帝王手中拿捏的小玩意。
那只壁虎在被玩弄致死前,能因为他被一击毙命少受折磨。但没有人比沈星河更清楚,若他不转变身份,当他与那只壁虎陷入相同境地时,他的下场只会比那只壁虎更为惨烈。
沈星河想,他今日主动提起是注定之事。只不过因为拿酒的插曲,稍微提前了一两个时辰。
他想得通其中原由,顾九思却未必想得通,所以他不希望他来。
但那也只不过是想法而已,沈星河细细看了顾九思几眼,“你为何看起来这般难过?”
顾九思早知道沈星河将他拦下后暂时不会出现,真看到此时的沈星河面露疑惑时,却也一时分不清心中到底是何滋味。
他在这幻梦境中待了月余,知道沈星河想给他看的绝不止于此,也知道沈星河迟迟不给他看不是不想。
沈星河只是下意识地,不受控制地觉得畏惧,因为畏惧,所以迟疑。
“你想让我看却又不敢让我看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顾九思看着他,又不知到底是在看谁,“沈星河,我也会觉得害怕。”
那日以后,幻梦境的日子转眼即逝,稍不注意就过去了大半年。
沈夜升依旧隔三差五地就来给沈星河送吃的,像个小跟屁虫在沈星河后面转,整日里哥哥前哥哥后的喊。
这日下午,沈星河按照惯例练武。教导他的除了严方,还有另外十八位师父。
那十八位师父教导刀枪棍剑等十八般武艺,严方则在帝王术的基础上,又教授沈星河兵道。
按理来说,像这种不给人留有半点喘息之机的教导方式,只会把人逼上绝路,根本不可能教出栋梁之材。可受教导的不是别人,是沈星河。
他算得上天赋之才,只是再有天赋的人在这般年纪,也少不了要受许多苦楚。
跌打损伤自是不用再提,便是被兵器所伤,血流不止,也只不过是常态。
顾九思受伤受惯了,自认这并不算什么。可真见到沈星河这般,心中第一个想法,竟还是不忍。
他不知该不该因此自嘲,沈夜升的想法倒是比他简单许多。
每逢沈星河受伤,沈夜升都少不得要痛哭一番,不哭得近乎断气不停,像是受到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沈星河倒总是一如既往的敏锐,他见顾九思坐在一旁,便知他心情不豫,在安抚沈夜升的间隙中道,“他还小。”
这幻梦境中只有沈星河能感知到顾九思,为了方便说话,也为了不让旁人觉得沈星河得了失心疯,顾九思教了他传音秘术。
顾九思听到这句还小轻笑一声,心道这世上谁人不知,他们二人是一母同胞,近乎同时出生。
可这句话,他没有说给沈星河听。沈星河跟沈夜升年龄的分界,确实越来越明显。
沈星河的父亲对他们两兄弟的态度截然相反,沈星河至今受教导将近一年,沈夜升则还未开蒙。
他们一个被当做帝王培养,另一个则像是寻常人家的小儿子,极为受宠,极尽玩乐之能事。
顾九思说不清楚究竟哪一个更受宠,但他明白一件事,像这样被培养的他们两人,很难不反目成仇。
无论是严苛教导,还是纵容玩乐,都太过于极端。
然而不管日后如何,此时的沈夜升也是真的喜欢他的哥哥沈星河。
沈星河受伤他会哭,沈星河哄他两句,他分明哭到抽气,硬是努力平静下来,打着哭嗝断断续续地道,“我,我,不,不哭……”
“哥……哥……”,他将身旁的糕点盒拉过来,“我,我给你,带……了玉花糕,还有果……果酿。我,我喝过了……,酸酸的,甜甜的,娘亲说你会喜欢,我就给你带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