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的吼叫越来越近,似闷雷打在头顶。
“弥勒要拆尽天下官寺,杀光天下僧尼,你敢不从?!”
“弥勒要毁天灭地,弑君弑父,你敢不从?!”
“弥勒要焚毁两京,化人间为炼狱,你敢不从?!”
李显实在爬不起来了,肩膀被张柬之踩着,脚底勾着谁的袍子,还有人大概是想尽忠,张开臂膀压在他身上,只求拖延他的死期,晚一刻是一刻,救命的大网已经变成催命符,拖拽着他沉底。
李显勉力推开,使劲去看眼前局面。
韦氏很多很多年前就对他说过,就算要死,也要睁着眼睛死。
——果然是张易之!
他冠服俨然,被人抬着,扛着,高出扑倒的众人数尺,红袍玉面凌驾白衣之上,手持禅杖念念有词,那些人便如过节,手舞足蹈。
就是今天罢,两度立储前后二三十年,终究没有登基的命。
他整个后脑勺嗡嗡地,痛得泪眼模糊,来不及想别的,只想到做阿耶的死在儿女前头,也算尽职尽责了,但愿因他之死,真真和瑟瑟再无凭依,张易之能放她们一马,至于愧对韦氏,唯有下辈子再补偿。
张柬之伏在地上,右腿膝盖痛得直打哆嗦,奋力扭头,正正看见崔玄暐的面孔,尘灰满鬓,狼狈不堪,两人相对,想到这般死法,都屈辱地哽咽难言。
崔玄暐心里还有个想头,张柬之能力平平,占据凤阁高位,只为姚崇一意退让,但今日宫变,华严宗既不知情,只要他能活到事情了了,迎奉佛指算一桩功劳,护持太子受伤又算一桩功劳,倘若再力挽狂澜,未尝不能取而代之。
机不可失,他使劲撑起身子,正义凛然地破口大骂。
“张易之!我呸!今日满朝文武亲眼目睹,你围杀储君,血溅宫闱,必是要遗臭万年!”
他卯足了劲儿痛骂,众人彼此叠压,自顾不暇,都顾不上响应,唯有张柬之抬起个苍老的头颅,恨恨道,“——人人得而诛之!”
张易之只管嗤笑,侧头向不远处的张昌宗说了句什么,慢悠悠从怀中掏出一物,方寸许,夹在两指之间,然后举手过顶,炫耀地迎着日光晃了晃。
崔玄暐不解其意,极力凝目去看,仿似根细竹枝,小指粗细,黯淡黄色。
张易之居高临下道,“崔郎官,你守着佛指三年,却不认得?”
崔玄暐当即怔住了,满腹疑窦,万没想到佛指竟落入张易之手中。试想佛指舍利何等尊贵?法藏自抵达法门寺,每日晨起,即绕塔祝祷念经,足七圈后方可晨食,三年雨雪风霜,从未断绝。
有回暴雨,整座法门寺被淹,唯地宫所在处高出丈余,法藏在水中跋涉,眼看洪水从小腿爬上胸部,犹自坚持。崔玄暐唯恐佛指还没迎回神都,先断送了国师性命,大发雷霆,调当地军防百余人,前后挖沟排水。
可就在洪水即将没过法藏颈项,由口鼻灌入时,大雨戛然而止,人皆惊叹,又见天上生出两道彩虹辉映,兵卒扔开铁锹相拥欢呼,都说国师当真神验。
崔玄暐不信法藏肯撇开佛指独活,但倘若连国师都已喋血宫闱,多杀一个太子,当真是不在话下,他声音发颤,勉强问,“你从何处得来?”
张易之一脸无可奉告的样子,抡起禅杖打横一指,杖头对准李显高呼。
“弥勒降生,太子当死!杀太子者,可为十住菩萨!”
千余信徒倏然回头,顺着杖头指向瞪住李显。
张易之再喊,“杀太子者,杀一人可抵十人!”
“杀太子者,立地成佛,擢升九重天上,可为十住菩萨!”
他喊一句,那些人便离他远些,反而趋向李显,再喊再近,步步紧逼,如群狼环伺,青天白日,一双双眼炯炯如夜火。
这回不用李显挣扎,压住他的人自知生死刹那,一个个爬起来。
崔玄暐拽起李显,瞧他衣衫褴褛,狼狈不堪,忙抻出绛纱单衣的袖子擦净他面庞,又扶正白珠九旒的衮冕,边上姚崇扶起张柬之,也默默并肩,几人左右护持,纵然是在千百人嘶声呐喊中,仍不为所动,坚决奉李显为主。
“做皇帝要天命所归,他有么?”
张易之好笑,果然唯有外辱当前,人才能齐心协力,没有他时,他们对这位太子,可不满的很呐。
他缓缓转动禅杖,要亮一手绝活儿给他们瞧。
杖头上的智慧珠使用起来别有诀窍,人以为是神力,实则不过光影骗局,正如这世上所有的谶语预言,皆是人在捣鬼,那时武三思逐步讲解演示,拉出鬼魅样的人形黑影,指哪打哪,笑得他前仰后合,不禁大放厥词,所谓佛祖,亦是欺世盗名,待他掌权,必也自命神佛。
辰时已到,日光直直射入智慧珠,唤出一线流丽白光,飞快上下游走。
张易之纳罕,怎的与前次不同?
他极慢的转动手腕,如傀儡戏艺人巧妙操纵人偶,直到珠子中光线渐黯,禅杖投下的黑影越来越长。
张易之松了口气,重新抻起杖头,把修长影迹投向李显,可那黑影却迟迟未能幻化出双臂,更别提扼住李显咽喉,相反,影子一径踯躅乱动,地上墙上,来回穿梭,扰得人心头不宁。
——这不对啊!
张易之懵了,武三思明明说智慧珠中空,内里设有三面水银镜,只要光线角度合适,便能再现黑影捕人的奇观,为何今日却不行?!
他翻来覆去摆弄禅杖,抓住智慧珠,恨不得一把掰下来。
可是这杖头工艺真是精湛牢固,饶是他用力摇晃,愣是纹丝不动,反是珠子里的宝光似有生命,时不时倏然一闪,摇头摆尾向他示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