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于小径,月已上中天,这些日子里,古骜每向晚,总是喜欢在书院中漫步,他有时会用陈村相送的黄豆在山间煮米而食,有时又会下山挑水,想记下这云山日渐消散的倩影;今日练了武,古骜倒更注意体会自己胸中气息,并未在外徜徉,而是径直回舍。
远远地,见夜色苍幽中,尽头燃起了一点灯火,古骜心下微微一怔:“我尚未归,怎么舍中却燃了烛?”随即又想到:“……莫非,是田榕回了?”
顺着小径来到门前,古骜推门,眼前一片明亮,视野中一个锦衣华服的微胖青年正背对着自己,在案几边整理包裹中的衣物,听到开门声,那青年转过头来……只见原本带着酒窝的圆脸如今青涩褪去,衣冠之间,锦衫华服,形貌中倒神似大家公子之富态了,望见古骜,他笑起来,只有酒窝依然:“骜兄啊!你怎么才回舍中?我可等了你许久!”
“榕弟?”古骜高兴地走进门去,顺手带上,上下打量了田榕片刻,挑眉道:“出去一趟,还真是气度都不一样了……”
田榕脸上露出有些不好意思的害羞之色,问道:“是么?”说着,田榕宽袖一抖,一把金丝镂空的折扇便拿在手中,轻轻一摇,田榕眨了眨眼,露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立如玉树凌风。
古骜微微一怔:“……你还真是……”
田榕将折扇一收,又伸臂扬袖,炫耀似地在古骜面前转了一圈。
“如何,不赖吧?”
古骜勾唇:“……穿得和孔雀似的,这么晚了还不换衣,莫不是就等着我回来看你这一眼?”
田榕停下了脚步,一拍手,道:“正是呢!等着你,就是想给你看一眼。”
说着田榕一指自己堆在榻上的花边小包裹:“骜兄,我今日就不住书院中了,萧先生给我与师兄他们,在‘披香楼’定了间。”
古骜扬眉,田榕露出乖巧一笑:“这次出师,收获颇丰,犒劳一下!”
古骜打量了田榕片刻,点点头:“志有所伸便好。”
田榕闻言,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又望向古骜:“我志有所伸,那……骜兄之志,可有所伸?”
古骜看了田榕一眼,郑重了神色:“我志若真有伸张一日,还得倚靠榕弟。”
田榕闻言,也收起了玩笑神态,颔首道:“何时要用,便与弟说。”
古骜点了点头,适才迎归的欢欣气氛在沉默中渐渐凝重,古骜走到塌边撩袍坐下,叹道:“今后这天下,难呐……唯有精诚可开。”
田榕亦叹了口气,也坐到了古骜身边,道:“我在外面走了这么久,我如何不知?你与我,就如兄弟一般,若有什么时候用得着,你得与我明言。”
古骜忽然笑了一声:“……你长大了啊。”
“人都是要长大的啊……”田榕摸上自己笑颜的轮廓,舒出一口气,揉了一揉,脸上肌肉放松下来,这才眯起眼睛:“火中取栗乃我业,看尽千山万水,我自然是知,谁才是对我好的人。”
“你从小啊,就一副甜嘴。”
田榕嘿嘿地笑了笑,半晌,他也叹了口气,道:“……你是没看见我哭的时候。”
古骜微微一怔,扬眉,看了田榕一眼:“……哭得伤心么?”
“……倒也不是伤心,就觉得自己这样,是为了什么呀!”田榕手中盘弄着扇柄,打着节拍:“不就是为了富贵嘛,可真有了这些……”说着田榕摇了摇自己手中鎏金折扇,“又觉得挺没意思……要是你在就好了,你在,我安心,老话不是说嘛,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你得有个打算。”
“……我知道。”古骜点点头:“快了。”
“今日也不叨扰了”,田榕站起身,“你先休息,有什么事,来披香楼,我与萧先生和师兄住在一处。”
“嗯。”
“骜兄,什么时候你也下山看看吧,如今,这世道真是不一样了。”
“放心吧,日后自有你一展伸手的时候。”
“我自然放心,总有一日么,”田榕笑了笑,“我知道,会的。”
“嗯,我送你。”
“送什么呀,我马车停得不远。除非你想来看看,我坐的马车有多漂亮,唉,可惜晚上也看不清。”
古骜笑起来:“这么多年,你身上这淘气倒是一点没变。”
“知我者骜兄也。”田榕展了一个大大的笑颜,“走了。”
“不送。”
古骜看着田榕离去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忽然不知不觉忆起,自己从前,总打算着把田榕控制于掌中,想令他从此再也不生外心……如今一看,倒并非不可能了。
若真有一日,自己能将那‘口号’探寻而出,作为旗帜,能利国利民利于天下,亦利于田榕,倒是不难将他笼络在身旁——心安志逸,斯人也,而有斯欲。田榕也是一样。
目光尽处,是已然无踪的背影,面对着黑夜,古骜又想了想,这才转身回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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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知道自己总有一日会离开云山,但古骜未曾料到,这一日的到来,会有这么快。
这天,古骜照例一早便动身前往山云子处探望老师,问候安好,可临走近了,却并未见平日服侍云卬的小童在门外守候。
从远处便能望见,山云子之门前满列了许多佩剑带刀的武人,穿着看不出名号的长靴短束,皆宽肩窄腰,腰间刀刃不显,面上却一股股肃穆之色。
古骜心下一惊,忙加快了脚步,刚要行近,却被人以刀柄拦住了去路,那守卫之人肃道:“主公在内,闲人莫要擅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