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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袁二王孙新妇(第1页)

三、袁二王孙新妇

时光飞逝,阿嫱在母亲、兄长和甄氏家人的精心呵护下逐渐成长。可外面的世界却并不平静,混战一直在持续。

建安三年(198)至四年(199)时,占据大河以北的袁绍集中全力剿灭幽州的公孙瓒,曹操则消灭了袁术和吕布,在北方形成两强争雄的局面。随后袁绍又占据了河北冀、青、并、幽四州之地,一时声势胜过曹操。中山郡无极县属冀州,冀州是袁绍占据的腹心区,位于华北平原,属当时最重要的农业区。袁绍集中兵力攻打公孙瓒的易京城,一时不易得手,而军粮不足,还必须想尽办法,抢掠民间的余粮。建安三年秋,尽管无极县薄收,袁绍还是派遣军队前来抢粮。

十月,甄门来了位贵客,他是治中审配,袁绍属下谋士。甄家只剩三子孝廉甄尧接客。甄尧和审配自然是初会,两人在厅堂席上互行顿首大礼,然后跪坐交谈。

审配带来礼品,略作寒暄,就说明来意:“袁使君闻知君门幼女美而贤,欲迎娶为二王孙新妇。”甄尧本人当然乐意接受这门亲事,但还是希望遵从母亲和阿嫱的意愿,便说:“阿母在堂,恭请审治中稍候。”审配顿首,表示理解。

甄尧到后面屋中,正好阿嫱和甄母、二嫂季氏、三嫂左氏坐在席上说话。甄尧说明情况,甄母疼爱小女儿,望着她说:“尔以为如何?”

阿嫱听到这个消息后,瞳孔微微放大。丈夫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男婚女嫁,理之自然,阿嫱的几个姐姐全都相继出嫁,她自己也已满十七岁,并不算年少了。可权势滔天的袁家真的是理想的归宿吗?未曾谋面的袁熙又会是理想的夫婿吗?

她思索一番,还是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如今身逢乱世,汉室陵迟,群雄割据,生灵涂炭,天下倒悬,须以谨守门庭、苟全性命为上。春秋无义战,今世亦无义战,群雄成败兴亡,在呼吸之间,然又有何人,堪称为吊民伐罪,拯民于水火?又有何人,不视黎民如俎上之肉?生灵何辜,生处乱世,罹此劫难?外嫁割据之家,窃恐非我之福。”

经阿嫱一说,全家人,连本来多少有点亲事高攀兴致、想立即做出应答的甄尧,都对此事不置可否,同时也佩服阿嫱的见识。

季氏感慨说:“唯我甄门女博士,方有此高论!然吾等身处乱世,身不由己也!”

甄尧想了一下,还是说:“如今天下群雄,最强者非袁使君莫属,阿妹不须顾虑多端。阿妹以谨守门庭、苟全性命为上,亦为一说。然而冀州今处袁使君治下,若谢绝亲事,窃恐非家门之福。”

甄母问:“尔知袁二王孙之为人否?”

甄尧说:“未闻。唯知袁长王孙贤惠,三王孙俊美。”

阿嫱沉默了。她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将会何去何从,但可以肯定的是袁家并非什么福地洞天,如果此时接受这门婚事,便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只能任人摆布。可士族儿女的婚事不就是这样吗?为保家门荣耀,为保家人平安,婚姻大事从来都由不得自己。纵有千般不甘、万般无奈,她也别无选择。

她小声说:“既不可绝,我愿拜见审治中。我暌离家门后,唯愿母兄不慕荣华富贵,安分守己,谨守门户,耕织度日。”说罢泪水便夺眶而出。

但她明白自己没有时间悲伤,猛地用衣袖擦干泪水,便随三哥出门。甄母和两位嫂子也都黯然落泪,却无法再说什么。

阿嫱到厅堂,脱鞋上席,向审配行肃拜礼。审配看到来者虽是十七岁小女子,却神色端庄,心中不由暗自喝彩:“士族闺秀,果然名不虚传!”

甄尧与妹妹同审配席上对坐。稍作寒暄,阿嫱就话入正题:“菲姿陋质,蒙袁使君父子垂顾,唯有谢恩而已。如今世道扰攘,小女之家,粗足衣食,已是万幸。又袁使君军费浩大,嫁聘之资,重金厚礼,非小女所愿。然我闻古今治国,以仁义为本。今年无极县秋成甚薄,闻得审治中率将士到此,征调军粮,百姓嗷嗷。唯忧断粮,而皆作饿殍,故或抗拒,兵民互有死伤,言之痛心疾首!审治中饱读经纶,知书达理,若得恩赐,免征军粮,造福一县,实为大恩大德。小女顿首,唯求赐莫大之恩!”说完,就特别在席上超越常礼,行顿首礼,叩拜三次,以表真诚恳切。她要在出嫁前为无极县的父老乡亲做最后一件好事。

这真是给审配出了个他完全想不到的难题。袁绍正亲率大军长期围攻公孙瓒的易京,审配特别从军前赶来,已到三日。袁军所谓征调军粮,无非是不按常规税制,而强抢百姓粮食。在这个兵荒马乱的特殊时期,除曹操在许地屯田以外,各路军队都是采用这种办法,只求保证军粮。当时的百姓也习惯于收成之后纷纷掩藏粟麦,这是他们的活命粮。军队搜索粟麦,搜索不到便吊打百姓,有的人户藏粮全被军队搜去,无以维生,上吊自尽;有的人户干脆挺锄奋梃,与军队拼命,互有死伤……尽管如此,抢到的粟米还是少于计划数额很多,审配正为此发愁。

审配沉思多时,还是十分感动,作了答复:“久闻甄门女博士大名,今日方知如此大贤大德,我身为男子,自命不凡,亦须敬服!我当今日收兵,明日北上,回袁使君军前复命。”

实际上,他也有一个估计,即使再纵兵多日,也不可能抢到多少粟米;而阿嫱提出“仁义为本”,说自己“饱读经纶,知书达理”,正论侃侃,自己又能做出什么继续抢夺粟米的像样强辩?

阿嫱说:“审治中不愧为顶天立地之大丈夫,请受小女三拜,无极百姓自当不忘审治中之大恩大德。”说完,就在席上恭敬地行三个顿首礼。审配也回敬了三个顿首礼。

审配最后说:“袁二王孙镇守邺城,当择日前来迎亲。”

阿嫱又对曰:“如今战祸未绝,黎庶九死一生,切望轻车简从,家门薄财,尚可供顿,以免骚扰民间。”

审配更加感动,感叹说:“甄门女博士仁爱,体恤生民艰难,不愧为天下之奇女子也!此乃袁、甄二氏之福!”

两人谈话,甄尧简直就插不上嘴,心中只是暗自称赞:“有此阿妹,真乃甄门之瑚琏,我身为男子,自愧弗如!”告别时,审配破格再次在席上向甄氏兄妹行三个顿首礼,甄氏兄妹也同样回报。

十二月,按照双方约定,袁熙率一小队人马到无极县迎亲。他共率二十名骑兵,三十名步兵,四名十四岁、未行笄礼、只梳双丫髻的小婢,另加五辆马车。其中较大的一辆安车驾双马,装饰华丽,上设顶盖,四面都有绿绸帷帘,车厢铺红色绵茵褥,可坐可卧。

这支队伍来到甄门。当时已出现单脚马镫,这是汉人的古代重要发明,后来又演进为完善的双镫。袁熙和骑兵从马鞍上踏单镫翻身下马。

为迎接尊贵的女婿,甄母率领甄尧和四个女婿到大门外。袁熙身材适中偏高,仪表虽不及三弟袁尚,但也完全称得上相貌堂堂。到厅堂后,由五个男人陪伴女婿,甄母带四个小婢到后堂。那里有阿嫱和二嫂季氏、三嫂左氏,还有四个已出嫁的姐姐甄姜、甄脱、甄道和甄荣,正在坐席叙话。她们和丈夫特别来娘家,和幼妹告别。

阿嫱上身穿新做的绿罗绣花绵衣,下穿红罗绣花绵裳,脚着白绫袜,头梳高髻。大家当然为小妹祝贺,但阿嫱感觉与亲人离别在即,婚后的生活好坏未卜,只有依依不舍的惆怅。

翌日早上,阿嫱不免和甄母、两个嫂嫂、四个姐姐拥抱泪别,然后来到厅堂,初次拜见袁熙。袁熙见到阿嫱的仪容神采,自然十分高兴。阿嫱由阿秀陪着出家门,掀开帷帘,踏上安车。阿嫱和阿秀并排跪坐,各自掀开左右帷帘凝望车外。

阿嫱从小到大的活动空间,基本就限于本家院落,附近村野很少光顾,连无极县城都没有去过。她望着隆冬萧条的原野,极目都是泥墙草屋,甚至颓垣败壁,竟无一所砖瓦房。

突然,她看到在道路边,有好几十个男女老幼,只有个别人穿麻布绵服,其他人只是布夹衣,甚至单布衫,另外还有衣衫褴褛、鹑衣百结者,在寒冬朔风中打战,个个面黄肌瘦。但他们却跪在道边,以手加额为礼。有的还在冰冷的泥地上顿首,望见车队就高呼:“恭祝甄门女博士万福!”

阿嫱到此才明白,原来附近的农民在为她出嫁送行和祝福,心里十分感动。她只能在车里向送行者拱手致谢,凝望故乡、向乡亲依依惜别。

迎亲队伍前行一段路,阿嫱放下帷帘,跪坐着抽泣。阿秀不解地瞧着阿嫱。阿嫱说:“富室唯知金玉为宝贵,然而饥不得食,寒不能衣,天下唯有粟帛,乃宝中之宝,贵中之贵。虽蒙审治中恩德,暂止夺穷民之口中食,然而见送行乡亲之形状,真不知明年麦熟前,又有多少饿殍?转念及此,唯有落泪而已!战乱时节,甄门亦藏粮鲜薄,何能赒济?故为此垂泣。”说着,继续呜咽抽泣。

阿秀也十分感动,一时真不知说什么好。阿嫱说:“恨我只是弱女子,有其心,无其力。若能得粮千万石,接济天下饥民,虽死亦足矣!”阿秀紧捏阿嫱的手,激动地说:“阿嫱如此仁心,天下无双!”

袁熙的一行迎亲队伍途经柏乡县,就在县城馆驿憩息。晚上男女分食后,安排阿嫱与阿秀住进一间上等卧室,其实室内也只是铺席,上设枕和被褥。行程劳顿,阿嫱与阿秀很快入睡。

在幻梦中,阿嫱来到一片原野,这里长满了奇花异草,她十分惊讶,弯下腰,仔细观赏。突然前面出现两位老人,长着白而亮的发、须、眉,双目炯炯。他们作自我介绍:“我等乃孔丘、墨翟也。”

阿嫱连忙行肃拜礼,说:“甄门小女久知二圣哲之名,久读二圣哲之书,不图今日得见,曷胜仰慕之情!”

两位老人说:“甄门女博士知书识理,兼爱天下穷困,我等备悉。我等生时为哲,身后则神。已奏告上帝,特赐中山一郡粟麦千万石,使之暖衣饱食。”

阿嫱又连忙行肃拜礼,而两位老人忽然不见踪影。她又恍惚坐安车来到无极故土,只见男女老少身穿麻布绵衣裳,个个满面红光,对她以手加额。甄母和两个嫂嫂、四个姐姐在门前迎接,笑着问道:“女博士为何尚未行合卺之礼,却回归家门?”……

一阵急促的叩门声,把阿嫱和阿秀震醒。门外传来袁熙夹带醉意的声音:“女博士从速开门,今夜兴浓,欲与汝同席共枕。”

阿秀听后不知所措,连忙从席上站立。

阿嫱此时已完全清醒,说:“阿秀不得开门!”她对门外温和劝告说:“袁二王孙,汝乃四世五公簪缨之家,谅知礼仪。夫妇,人之大伦,唯合卺之礼毕,方得同席共枕。”

袁熙理屈,但仍借酒使气,厉声说:“汝须开门迎夫婿!”阿嫱略微慌了神,但仍佯装镇定地说:“小女虽菲姿陋质,恕不从命!”

袁熙大发脾气,更是加大厉声,说:“速与乃公开门!”

阿嫱真没想到,堂堂王孙竟使用“乃公”之类鄙词俚语。这是当时的流氓语言,即现代的“你老子”。她感到恐惧、屈辱,但更多的是愤怒。

见阿嫱不应答,袁熙用脚踹了三次门,阿秀慌忙爬过去用身体死死将门抵住,这才没被踢开。

袁熙扫兴之至,便拖着两个未成年的小女婢走了,说:“今夜须汝等伏侍乃公!”阿嫱本以为两个小婢会哭喊拒绝,可万万没想到二人会选择听命顺从,甚至欢笑着离去。

听着门外传来的声响,她忽然感到一阵头晕,只觉得胸闷、恶心,但片刻过后又化为两行清泪。女子如蒲柳,弱柳附风,只有依傍男子才能生存。两个小婢如是,阿嫱亦如是,此时此刻她们在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分别,这是每个女子都难以逃脱的枷锁与桎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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