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山寻扎根北境二十余年,戎马半生,刀霜剑雨里穿梭过的人,怎会因朝廷一纸调令就此困住?槊方乃是叔山氏故土,那里会有多少如同田衡一样怏怏不服的槊方宿将?舅舅虽为宗室子弟,在槊方确是外系将领,对田衡这样的本镇将卒管理难度可想而知。
现在想来,前世舅舅意外死于槊方任上,难道其中没有隐情?
郑来仪持鞭的手微微发颤。上一世被叔山梧所蒙蔽,错过了太多细节。
她在玉京的街道上一路飞奔,似在追赶那轮正在倾颓的红日,风卷起裙角,有种身处噩梦中,无论如何奋力奔跑都赶不到目的地的绝望。终于看到“敕建平野郡王府”的朱漆大门时,夕阳完全沉入地底,天色已经大暗。
郑来仪翻身下马,如雷的心跳渐渐平息下来。
门口停着各式的宝马香车,挤挤挨挨,看来里面筵席尚未解散。
她在阶前站定,努力平复着急促的呼吸。
王府门前的阍者看见她孤身一人站在门前,一身衣裙简洁而不失贵族气质,只是面色苍白,额头还有晶莹的汗珠。心中微微纳罕,缓步迎了过来。
“姑娘,你——”
郑来仪正欲回答,对面的人的视线越过了自己,神色陡然变了。
身后有脚步声渐渐靠近,她心头突然没来由得一阵发慌。只听对面的阍者扬声向着王府门内高喊。
“二公子!是二公子回来了!!”
男人的身体坚硬结实,撞得她眼冒金星。
郑来仪的身型定在石阶上。
熟悉的气息从身后靠近,高大的身型带来的压迫感是如此清晰。她感觉自己像一根绷紧的弦,濒临断裂。
男人与她擦身而过,将她肩上的折枝花缬纹湖水蓝帔子微微带起。
阍者看清了久违的叔山梧,连忙不迭转身向门内高喊:“二公子回来了,快去禀告王爷”,一边上前喜道,“太好了!二公子终于回来了!!今日王府烧尾宴,这下可算圆满了!”
“烧尾宴?”叔山梧挑了挑眉。
“是呀,王爷受勋,今日在府上宴请朝中各位同僚,筵席才刚开始没多久,方才宫里的使者才刚离开呢!”
阍者的语气不无得意,但二公子的反应却十分冷漠,他面上洋溢的笑容一时尴尬,注意力重新落到了郑来仪的身上。
“哎呀!恕罪了小娘子,敢问府上是哪一家?可有拜帖在手?”
郑来仪能感觉到叔山梧的视线也跟着转向了自己。
短短的一会功夫,她心中已经转过一百八十个念头。此刻她无比庆幸鹤臯山中并未将真容暴露在叔山梧面前。
她微微转身,屈膝向身旁抱臂站着的人行了一礼,自始至终低垂着眼睫,未曾抬头与叔山梧对视。而后转过身去,冲着阍者指了指自己的喉咙,面带歉意地摇了摇头。
阍者理会得快:“啊!小娘子是不方便说话么?那……不若写给小的?——稍等!”
郑来仪从迅速跑回来的阍者手里接过笔,余光瞥向身旁——叔山梧身型未动,似乎也正等着看她自报家门。她只好咬牙提笔,缓缓写了一个“李”字。
“李……”
阍者思索了一瞬,一时间想不起今日来的贵客哪一位姓李,难道是皇室宗亲?他疑惑间神色愈发恭谨,“这样吧,小娘子稍等,小的这就叫婢子来带您进——”
“不必了,我带她进去吧。”叔山梧蓦然开口。
郑来仪随着叔山梧踏入府门穿堂入院,始终离着他五步开外的距离,远远跟在后面。
她其实并不需要任何人引路,作为这座府院曾经的女主人,她对这里的熟悉程度仅次于国公府。前世最后的日子,她便被囚禁在这里,几乎用脚步丈量过院中每一寸土地,闭着眼都能走一个来回。
郑来仪垂着脑袋,没提防前面的人何时停了脚步,猛地撞在他的后腰。男人的身体坚硬结实,顿时撞得她眼冒金星。
她揉着发酸的鼻子,这才发觉他们停在花园中一处分叉的小径上。蹙着眉抬眼时,男人也正垂眸望过来。
叔山梧的眼中看到的,便是这少女似乎因为慌乱无措而发红的眼。如一只迷茫无助的兔子。
“抱歉,今日也是我头一回来。”他自嘲地笑了笑,低声道,“也不知李姑娘的家人会在哪里呢……”
宴席应当设在正厅,而他们不知觉间已经走到了内院。约莫是今日客人多,下人们都在前面忙碌,此处更无人烟。
花园僻静,不知何处飘来幽香阵阵,更显气氛暧昧。
郑来仪微微蹙眉,抬手朝着灯火通明的南面洞门指了指。
“姑娘的意思,或许是在那边?”
叔山梧看向郑来仪手指着的方向,点了点头,“——看来是在下带错了路,走吧。”
-
平野郡王的烧尾宴,出乎意料的热闹。
尽管朝廷对出身“麒临系”的叔山寻防备之心颇为明显,并不妨碍世家贵族们借着这宝贵的机会,前来观望一眼这位传说中的“青山将军”的虚实。更何况借他人的地盘饮酒交际,是皇城底下无所事事的富贵闲人们最爱做的事情。
如郑国公这样举家收到邀约的同僚倒是不多,郑远持上位时推拒了好一番,最终还是熬不过主人的坚持,和叔山寻共同坐在了上首。李砚卿则带着郑绵韵去了一帘之隔的女眷区。
酒过三旬,气氛开始活络。大祈民风开放,客人们出身姻娅关系交错的世家,大多彼此相熟,男女客人们便不再拘于帘幕之隔,同坐一处饮酒谈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