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无常扛着勾魂勾,轻飘飘的跟在我背后。
黄泉道很长,湿漉漉的青苔长在泥黄色的甬道壁上,又湿又冷,地面上的黑色石砖冷硬而森幽,踏上去有着轻柔绵长的回响。
黄泉尽头,是地府和人间的界限,我伸出手去发力,轰然打开了那一道十丈之高,恍若青山铁壁一般的古铜大门。
铜门吱吱呀呀打开,我眯起眼,用手指挡住炽热的光线,人间的气味和温度和着阳光扑面而来。
黑白无常和我都是鬼,世人肉眼凡胎,看不见我们的身形,我们自然可以自由来回。人间的土木砖石于我而言根本不是障碍,我直接带着黑白无常来到了江家府邸。
江府上上下下贴着的大红喜字在夜色里盈盈闪耀,冰凉的屋檐角结了轻霜,把红色的石榴纱灯敷上了层薄薄冰绒。檐角下挂着个桃木鸟笼子,里面睡着的鹦鹉陡然一个激灵,瞪着黑豆豆的小眼睛冲我们尖声嘶叫。
“这鸟儿今日怎的这般闹人。”一个丫鬟来用竹竿子挑下鸟笼,拉了油盖布盖住,“晚上是侯爷和夫人洞房花烛的大喜时辰,它叫成这样,真是渗人的慌。”
另一个丫鬟缩了缩肩膀,小声,“谁知道呢?大小姐割了手腕,刚刚醒来就被侯爷关到祠堂去了,那柳树下头血糊糊的一片,也不知道大小姐流了多少血,真让人心里发憷!这鸟该不会是报丧吧?!”
“别胡说!”拿鸟的丫鬟冷斥,自己也被吓得一个冷战,抱着鸟笼,两人窜去温暖的屋子里喝茶去了。
江家祠堂。
秋霜落在祠堂外的木阶上,幽幽的檀香从焚炉散出来,我提起袍角,走了进去。
江采玉伸出双臂从背后搂着她的姐姐。
自然,江采衣是看不到自己妹妹的,江采玉此时只是黏在她背后的一只小小的萤火虫。但我能够看到江采玉的魂貌。
她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双臂犹如两片虚无的翅膀,从背后拥抱着江采衣。她依恋的将小脸蛋埋在姐姐背脊的白衣上,一颗一颗掉着眼泪。
江采衣手腕的血迹已干,被血染红的衣袖变成了褐色,她直直坐着,仰头看着祠堂上供奉的几尊牌位。牌位尺把高,绿色嵌边,用的是贵重的红檀木,牌位中央金漆填涂的字迹在灯火下粼粼闪耀。
她的目光从祖父、祖母的牌位上缓缓掠过,在翠秀的牌位上深深停伫了一会儿,然后,就定在了江采玉的牌位上。江采玉夭折的早,牌位也小,只有别的牌位一半儿大,很不起眼的供在江家众人的牌位后头。
江采衣起身磕了一个头,然后将妹妹的牌位拿在怀里。江采玉的牌位已经很久没有人打理过了,积了些灰,她抱在怀里细细擦拭,犹如爱抚妹妹的皮肤。江府酒色酣然,灯影烛火里,天犹寒,水犹寒。
擦到一半,江采茗就走了进来。她如今是江府最受宠的嫡二小姐,父亲关爱、母亲宠溺,富有才名,善名远播,前程灿若锦绣,又是最青涩秀丽的年华,举手投足都透着娇柔。
“姐姐,”江采茗绵绵的对江采衣打了个招呼,她胆子小,喜堂上被江采衣吓了一跳,这会儿还有点畏缩。可是一想到江采衣在父母的大好日子闹事,江采茗又恨极了她,语调深处透出丝丝冷意。
身后的婆子捧着茶果贡品,硬邦邦开口,“大小姐,夫人来吩咐二小姐来给老太爷和老太太上香的!我们二小姐今日可是忙了整整一天,到这会儿都没的歇呢。如今侯爷升了爵,府里头的大小杂事多,一应都压在夫人和二小姐肩上,忙也忙不过来。大小姐如果没有这份孝心,就麻烦挪一挪,不要挡着我们二小姐给太爷和太太上供奉。”
说的江采茗万般委屈的模样。
偌大的一个侯爵府,女孩儿们早就应该跟着夫人太太们当家理事,如此日后才好说一门好亲,更何况是江采衣这样正经的嫡出长女。然而,宋依颜一手把持侯府内务,江采衣别说出门交际、打理家务,连一般的祭祀、宴席都没有她出席的份。按说她也十三四了,正该考虑一门好亲事,嫁妆也该由官中早早备下,帝都里那些讲究的人家,女孩儿们定亲的庚帖都已经换过了。
然而江采衣就如同一朵被埋在侯府深院儿里头的花,宋依颜似乎是忘了这个人似的,一两银子的嫁妆也没有备下,一径装傻。这年头父母不吭声,女孩儿们没法自行嫁娶,宋依颜就是打定了主意要把江采衣的花期拖过去。
就这样,她还时不时的跟江烨委屈一把,说江采衣疲懒,府里杂务都落到自己和江采茗的头上,多亏茗儿懂事,家里才这般井井有条。江烨和同僚们说起来,也总是感叹小女儿如何懂事能干。
然而江采衣根本不在乎这些,她不想嫁人,婆子和宋依颜的这些话也根本伤不到她。她擡起细细的睫毛扫了一眼江采茗,抱着江采玉的牌位退到了窗口。
秋天冷了,婆子端进来了炭火盆,幽幽的橘色火球聚在银丝炭里,祠堂顿时就暖和了些许。
江采衣不吭声,径自取了一杯茶水捂在手心里,退到门边,安静的看着江采茗给江家牌位上香。
炭盆静静的烧着,偶尔爆出几声火花,合着烟灰火星散开。
“天太冷了,去把门窗关上吧。”江采衣搭下睫毛,淡淡吩咐了婆子一声。
婆子嘴一撇,刚想说什幺,就被江采衣一句话堵了回去,“你不怕二小姐着凉幺?”
虽然讨厌这个幽魂似的大小姐,可是婆子也确实害怕冷着了江采茗,于是吊着脸去关严实了门窗。
江采茗点好了香,满屋子都是檀香浓烈的味道,她面向牌位盈盈跪倒,“江家先祖在上,今日是我爹和我娘大喜之日,珠联璧合,富贵吉祥,还望先祖保佑,让爹娘一生琴瑟和鸣、并蒂荣华、幸福美满。”
江采衣静静坐在原地,似乎并没有什幺声响,也没有干扰江采茗。然而黑无常在我耳畔轻叫一声,“不好,这姑娘要造杀孽!”
江采衣举着茶杯的手悄悄停在了炭火盆的上方。
手腕微微倾斜,那杯茶水就静静浇在了燃烧的炭火上。炭火在湿气中熄灭,散出丝丝白烟,立刻就被祠堂里的檀香味包裹住。
江采衣看着密闭的门窗,嘴角挑起一个冰凉的笑容。
湿煤封火、炭火燃烧不充分时,便会产生毒气。这毒气难溶于水,无色无味,中毒的人往往没有知觉,甚至出现了严重的不适症状也不明白是什幺原因。而当人意识到中毒时,往往为时晚矣。炭毒会使大脑最先受到麻痹,使中毒的人瘫倒在地,无法逃跑。如果此时不能开窗通风,等到口唇发乌,鼻腔流血,便再也没得救了。
大冷天,有不少在屋里取暖的人都死于湿炭炉子,江采衣也不知打哪里知道的这法子,显然是打算和江采茗同归于尽在这祠堂里。
江采玉急的拼命去抱她姐姐的手,可她只是一个小小的萤火虫,根本没有力气。就算声嘶力竭的喊,江采衣也听不见。
“姐姐!”江采玉的魂体嘶声大叫,“姐姐!你不能造杀孽!杀了她,你会进炼狱的!姐姐!姐姐!姐姐!”
江采衣听不见,定定盯着熄灭的炭火,眸中寒光粼粼。
江采玉擡起头,猛然发现我站在祠堂里,登时找到了救星一般扑过来,揪住我的衣角,“转轮王殿下!求求你救救我姐姐!让她停手啊!”
我看了一眼黑无常,他扬袖刮起一阵阴风,立刻吹开了紧闭的门窗,“砰”的一声,铁梢狠狠撞在黄梨木花窗上。
秋风卷着落叶吹进来,吹散了有毒的空气。
小萤火虫急的飞过去,在江采衣手指上狠狠咬了一口,江采衣这才如梦初醒,擡起头来,在寒风中冷冷看了一眼江采茗,转身离开了。
江采衣经过我身侧,我伸手,将她腕上的江采玉拢到了自己手心里。小小的萤火虫在我掌心翕张着翅膀,颤巍巍的小心抖动着触须。
我将她带去一处温泉边上,这里很暖和,让她不至于在秋风中冻死。泉边有一丛百合,我弯下腰,将她轻轻放在湿漉漉的花瓣上。
百合在绿叶丛中怒放,粉紫色的瓣叶卷出一个优美的弧度。我苍白的指尖轻轻抚摸着丝绒般光滑的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