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来仪从怀中摸出那枚致远马行东家的玉牌,交到他手里,“立刻出发,追上昙绍大师,请他将这玉牌交给一个叫犀奴的人,他自能明白我的意思。”
戎赞知道轻重,将东西收好,向郑来仪行了一礼,转身便消失在雨幕中。
“蒋押衙。”
蒋朝义一凛,拱手道:“郑小姐有事吩咐。”
郑来仪见他行着军礼,姿态极为端正,微微笑了笑,“我不是你主子,怎好吩咐于你?”
蒋朝义一愣,下意识挠了挠头,跟着尴尬一笑。身旁的决云和他交换了眼神:往后迟早都是一样的主子,眼下不过是提前习惯了。
郑来仪正色道:“蒋押衙这几日辛苦,先带着手下人稍作整顿,等你们主子醒来,自然有指令。”
“是。”
她想了想,又道:“倒是有一件事,劳烦蒋押衙派人传个消息到玉京,就说茂王妃已经殒命东都,一尸两命。”
“明白。”
蒋朝义朝着郑来仪一拱手,转身出了院子。
郑来仪又转头,“决云。”
“贵人请讲。”
“罗当护送我从襄城到这里,一直没回去。劳烦你去转告他,请他明日一早返回蓁州,给我父兄带一句话,就说……说我一切都好。”
“决云明白。”
郑来仪转身进屋,朝几案上燃着的熏炉中续了一支安神香,走到屏风后。
叔山梧躺在榻上,他的外袍已经脱下,中衣的领口微敞着,露出肩头和手臂白色的绷带,他身上有几处被灼伤了,但似乎完全没有痛感,是在帮他检查身体时才发现。
郑来仪在榻边坐下,伸手探了探额头,不知何时又沁出一层薄薄的冷汗。她轻柔擦拭了一遍他裸露在外的身体,将沾水的巾帕扔进一旁的铜盆,长出了口气。
他垂在床沿的手被她攥在手心,下意识地摩挲着,男人掌心和指腹粗粝而温热的触感让她稍稍安定一些。
他没有受太重的伤,应当只是连日劳心,今日他遭逢家门剧变,身心俱疲,从别院接到这里后便陷入了昏沉。身体发着热,迷糊中给他灌下药汤,但仍旧睡得不踏实,偶尔发出一声含糊的呻吟。
一会喊的“椒椒”,一会又似在喊“母亲”。
尽管叔山梧根本不曾见过自己母亲真实的面目,但郑来仪可以确认,他没有看错,安夙确实来了,点燃紫微宫的那把大火就是她所为。
曾经她还认为安夙心狠,这么多年不见自己儿子一面,时至今日,她不得不认同安夙的做法。
叔山寻已死,死前还将两个儿子推向了对立面。他希望二郎将自己带回槊方安葬,这样的遗愿在郑来仪看来无疑是任性且自私的,无论对兄弟二人,还是对自己的妻子。
安夙没有纵容他的任性,更罔顾他的遗愿,将他和容絮永远地葬在了一起。郑来仪明白,她是真的已经决意与叔山寻割舍,死生不复相见。
郑来仪看向叔山梧,目光带着哀怜。安夙决心已定,更不会让儿子知道自己依然活在这世上,虽然她知道,母亲对叔山梧而言是一道再难平复的伤疤,也不能再做些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走到案边。
郑来仪方才看过那篇檄文,文字间显而易见叔山柏操刀的痕迹。她知道叔山柏不会那么轻易善罢甘休,容絮的死只会让他对叔山梧的仇恨更深,但叔山柏对他们而言,并非真正的对手。
她只是遗憾,自己没能按照自己本来的计划将伍暮云救出,终于还是让她一尸两命葬身于叔山柏之手。她猜测叔山柏会向太子隐瞒伍暮云之死,她不会让他如愿,必得让太子一步步丧失对叔山柏的信任,剩下的,只需静待叔山柏作茧自缚,也算告慰了惨死的伍暮云在天之灵。
郑来仪捉起砚台上搁着的狼毫,烛火映照她清丽的双眸,凝神思索一会,便提笔落字。
写写停停,不知过去了多久,一开始写得很快,到了后来数次陷入沉思,速度渐渐慢了下来。窗边一盏灯烛火摇晃,蜡炬渐短,纸上篇幅也渐满。
她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合眼,这篇文章几乎耗尽了她仅存的心力,终是支撑不住,伏在案边,沉沉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只觉身上一暖,似被什么包裹住,陡然醒了过来,肩头已然多了一条盖毯,她转头,望进一双深邃的眼。
“你……醒了?”
“怎么睡在这里?”
郑来仪尚有些惘然,拢了拢叔山梧盖在她肩头的罩袍,陡然想起他还在发热,伸出手要探他的额头,却被他捉住了手,攥紧了。
叔山梧的视线越过她肩头,看向案上刚刚写就的一篇文字。
“叔山寻、叔山梧父子,受恩四朝,破麒临逆军,翦执矢残部,黜虢王,存易定,致陛下今日冠通天之冠,佩白玉之玺,未必非其之力也。若以叔山梧率揽川军离营为罪,则当年季进明带兵擅离陇右进犯槊方何独不讨?朝廷于危患之时,则誉梧为韩、彭、伊、吕;及既安之后,则责其为戎、羯、胡、夷;而叔山柏无尺寸之功以取信天下,蒙蔽天颜……1”
叔山梧眼中泛起一丝骄傲的笑意。
他早知她厉害,却未曾想到竟会在如此晦暗不明的时刻为他发声。这一篇文字迹娟秀,一看便知出自大家闺秀之手,然而言辞却是锋利之极,看似有礼有节,却是句句生反骨暗含杀机。倒颇有几分他睥睨一切的味道。
“……今天下握兵立功之人,独不惧陛下他日之责备……”
这简直是明目张胆的挟兵自重,叔山梧读到这一句低笑出声,“你好厉害,李肃看到这个,恐怕无法心平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