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之间,虽有拉扯,却没有一人开口说话,哪怕叫路人瞧见,也只被当作寻常的夫妻争吵而忽略。
直到郊外长亭前的老榆树下。
“不追了。”沈星遥放慢脚步,渐渐停下,“继续拉拉扯扯。你累,我也一样。”
凌无非追至她身后,按捺不住伸手握住她的胳膊,再不肯松开。
他惊慌失措,却分不清这慌乱是不是爱。
只知这是他少时所求,曾经一生的执念,若就此放手,一切再与他无关。哪怕此刻不知心痛是何感受,也定有一日,将为今日之失,追悔莫及。
沈星遥没有拨开他的手,只是慢慢回过头来。二人高矮相差本就不大,刚好脚下是处平缓的斜坡,她又站得高些,目光刚好能与他平视。
“你可知自你失忆以来,我与你相处,每一刻都是煎熬?”
凌无非仓促点了点头,拉着她的那只手,颤抖得越发厉害。
“所以,为何还不肯放我走?”沈星遥的话音忽然变得很轻。
“我……”不知是不是跑了太久的缘故,他的呼吸声突然变得急促,话也开始语无伦次,“从现在开始,我会好好回想过去的事。我想知道你我从前经历过何事,想知道所有关于你的一切……我不该,也不能这么对待你。我想和你重新开始,只是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
“也就是说,不管是为了你的颜面,还是所谓的责任,你都想拴住我一辈子?”沈星遥忽然怒了,大力甩开他的手,低吼声直窜树顶。
阳光顺着颤摇的枝叶间隙漏了下去,如雨一般淋了二人满身。
“凌大侠,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沈星遥坦坦荡荡与他对视,眉眼间的傲气,一如少时叛出师门那日一般,不可催折。
她定定注视着他的眸子,一字一句道:“倘若与你相伴一生,只是你权衡利弊,施恩于我的赏赐,我受不起。”言罢,决然拂袖转身。
燕子飞过梢头,稍稍停伫,遮盖了雨点般破碎的光影。凌无非抬足欲追,却觉眼前昏花,直欲作呕。一阵又一阵的头疼震得他耳边嗡嗡作响,脚下再也站不住,一个踉跄栽了下去。
他抱着树不住干呕,连日来与她相处的片段如走马观花从他眼前晃过,蒙着黑压压的树影,尽是灰暗的颜色。心里空空荡荡,又像被看不见的东西填满了,什么也装不进去。
凌无非强撑着往前迈出一步,却摔倒在地。四肢困顿乏力,似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喉头蓦地涌上一股暖流,温热而腥甜。
凌无非猛一弯腰,呕出一大口血来。血水啪嗒落地,裹住湿润的青草,散发出一丝淡淡的黑气。
倒在树下的人,也彻底失去了知觉。
只向从前悔薄情(一)
深山幽静,古树参天。险壑深谷之内,乱草浓荫覆盖,堆积的岩石之下,露出一方尺余宽窄的地洞口。洞里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
突然,一只沾满泥沙,遍布血痕的手,从洞里伸出,屈指扣上洞沿。
这双手,手背青筋起凸起,显然铆足了力气。过了一会儿,狭窄逼仄的洞口周围响起断断续续的拍打声,震得洞周碎石扑簌簌下落。
“砰!”倏地从洞沿下传出一声巨响,几寸厚的洞壁也没能经受住这强烈的震感,裂开一大块,伴随着沉闷的声响坠入洞底。四壁回声连带余震的颤响传回地面,乘着微风弥散。
洞中之人另一只手也攀上了洞沿。那只手,鲜血淋漓,五指血肉模糊,隐约露出白骨。
这样一双伤痕累累的手,却力大无穷,愣是支楞着撑起了双肩和他一整个人。凌乱的长发夹着青草,毛躁且污秽,鬼魅一般覆盖住他的脸,一身鸦青色长袍破烂不堪,裸露出的肌肤布满伤口,仍在渗着血。
一只脸盆大小,缺了半边木盖的偃甲爬虫追在他身后爬出洞,被他用顺势捞起的环首长刀劈成了好几瓣。
男人坐在洞边老树下,长长舒了口气,缓慢撩开覆盖在脸上的长发,露出削瘦的面庞。
他被这些聒噪的机械造物困在不见天日的地洞里近一个月,渴饮生水,饿食爬虫,苦不堪言,若非孤注一掷,抵力相拼,只怕早已丧命。
堂堂落月坞宗主,竟沦落到这种狼狈的境地。叶惊寒倚着树,回想这大半月来被困在洞底所经历的一切,愈发觉得自己可笑,唇角微微勾起,尽显自嘲之态。
他被困数日,已饿得头昏眼花,却不得不强撑着身子站起,四下寻找起食物,一路跌跌撞撞踏过满地乱石枯草,不知不觉转入山林深处。
山头升起雾霭,缭绕盘旋。渐斜的日头投下的光,越发昏黄稀疏,漏过林间繁茂蓊郁的枝叶缝隙,又被雾气氲散,只剩下疏疏落落的光点。叶惊寒以刀为杖,蹒跚前行。头顶天色在崎岖迷途中,一点点暗了下去。
却在这时,一个黑糊糊的影子晃晃悠悠出现在参差交错的树荫下。
叶惊寒眉心一紧,下意识往后退开一步。
夕阳最后一抹余晖在天边勾勒出一圈金黄,浓雾渐淡,显露出那黑影真实的模样——一匹毛色发黄稀疏,上了年纪的老狼。
叶惊寒扶着树干的手,五指倏地扣紧。
老狼的眼睛混浊,嗅着弥漫在空气里的血腥味,缓缓匍匐下身子,弓起了背,露出尖利的狼牙。
这是预备进攻的姿态。
叶惊寒看见它吊起凹陷的小腹,恍然明白过来,这匹狼显然也饿了多日。
饥饿的人,遇上饥饿的孤狼,注定只能活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