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厌这样一文不名的自己,讨厌这样孤陋寡闻的自己,讨厌这样任人摆布的自己,讨厌这样仰人鼻息的自己,讨厌这样战战兢兢的自己,讨厌这样冲动冒失的自己。
讨厌被叫做“四无丫头”的自己。
文雀静静拉住她的手。
“我昨晚,其实还做了一个梦。”
梦中她又回到宝华寺石阶下,只是这回她跑向寺庙。门内喃喃的诵经声甚是响亮,她拼命砸门,却无人应答。转过身,寒光瞬间劈下,她看见一片血色,她被笑声包围。迷雾之中,僧人们的身影模糊不清,但他们的声音却有如雷鸣。他们在毫不留情地嘲笑,嘲笑她的愚蠢,嘲笑她的自以为是。九天神佛的笑声亦闹哄哄响彻云霄,笑得最欢的当数弥勒佛祖。她捂住耳朵转过头,面前忽地又是关公祠门口。夺命无常追上来,她跑去取下青龙偃月刀,回身将敌人劈成两半。血溅在门口的楹联,她看见她唯一认识的那几个字:
“烧香无益”。
烧香无益。烧香无益。
僧人们忽然冒出来,他们围成一圈,拍着手唱着。
烧香无益。烧香无益。
她在夜半念叨着这四个字醒来,迫不及待去问小之。小之迷迷瞪瞪,顺嘴往下说:“居心正直……见吾不拜,何妨……”
“那前半句呢?”
“作奸……犯科……睡……”
作奸犯科任尔烧香无益;
居心正直见吾不拜何妨。
左配殿北间佛香悠悠,不似郁芳轩花香清淡。头顶碧空如洗,万里无云。万物复苏好像只是一刹那的事情。看着灿烂骄阳落在心底,听见火花迸溅,将胸膛内烧得沸热。有股野蛮的力量破土而出,肆意叫嚣着,要带她扶摇而上,去那九霄高空看看她曾经不敢眺望的风景。她的两颊不再燥热,双耳冰凉、鼻尖痒,心脏却忽而鲜活——
她不再乞求怜悯,不再奢求恩赏。她只想做回一个“人”,在十三岁这年,不是贱籍的奴婢,不是贵人主子,只是“人”。
凭她自己的力量。
今日本该是最好的一天,殿下不仅不再双眉紧蹙,甚至有闲心提议要去桑竹庭与他比武切磋。可亲事府的消息就在这时候撞进门。那不过是些管中窥豹的见闻、一些小道谣言、还有一些没谱的猜想,却教殿下立时如临大敌。
“黔中道有异变?”荆风明知故问。戚晋乜他一眼,将问题抛还给他:
“黔中道大旱,事关百姓生民,柳仲德巡查回京却不第一时间进宫述职,反而先见舅舅,再会吕尝。你道为何?”
“两方试探?”
“他儿子要参加今年春闱,舅舅手下、礼部能安排中榜;吕尝那头,吏部能抉择选用。他。但他又有什么底气,能拿什么来交换呢。”戚晋思索着、自说自话,“或许是、黔中道几地刺史压下灾情不报原是为中饱私囊,他们又与舅舅走得太近,一旦事牵连必广……不对,”他叩叩桌案,“去年大旱,灾情至今不曾上报。他们何来的油水可捞?事出反常,难道不为敛财?”
“欲盖弥彰。”荆风应声,“殿下何不请楚公、谘议参军等人来一同商议。万一真有隐情,只怕会引火烧身。”
“那几个老学究,翻来覆去都是明哲保身的大道理。他们只会将此事按住,可黔中道等不得了。”戚晋说的烦躁,视线不意望向窗外,却就此出神了许久。荆风本心痒难耐,见势正要开口、劝他去桑竹庭比划散心,却听他又问起林家那小郎君,“也不须他多能干,只要个能拿主意明事理的……仇啸,魏奏和冯应闲一并找来。黔中道的灾情得再确定确定,柳仲德那头的动向也得看着,还有身份不明的假金吾卫……燕使何时能到?吉连可有书信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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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定二十左右。没有消息,大概就是最好消息。”
戚晋闻言点头:“今晚我这里还有得忙,你想活动筋骨上你亲事府抓几个人陪你去。”随即便不再搭理。荆风被其呛住,望了窗外是想走又走不得。燕国邦交重要,黔中道更是紧要。他如此搪塞自己。边关和黔地正民不聊生呢。哪像这长安城……
长安不夜城,向来灯红酒绿。
今儿个张祺裕中途溜号,林怀章到底没能一醉方休,这会子踩着踉跄不稳的步伐回来,在院子门口还被门槛绊了个马趴。他揉着膝盖栽进门里去,烛火登时被风吹得一晃。
“季尧,去拿醒酒汤。”林敛坐在书案后,面上阴晴不定,“这副样子,还怎么说正事。”
“孩儿知道父亲要说什么。”林怀章扒着书僮挣扎半天,才爬起身复又跌坐下去,“父亲想要孩儿去做那荣王的幕僚,孩儿没那个本事,也不感兴趣。咱林家有父亲一个佞臣就够了,孩儿?免了。”
“放肆!”林敛快步走来,一巴掌将他抡倒在地,“往日纵你胡作非为是因你不过无知竖子,就算天天在云香院和张家那小子大放厥词,朝堂上也没人理会你。如今不同了,荣王能看上你的才学,那是你的福气!怎能推三阻四!”
“我?”林怀章盘起腿,眯着眼笑起来,“我一个落第举子,劳烦他惦记。父亲您就告诉他,春闱该放榜了,那上面的,个个都比你儿子强。让他,另请高明去。”
林敛气得高扬起手,半晌,却只是轻轻落在林怀章肩上。季尧已识趣地出了门去,他叹声气,撑着儿子肩头也席地而坐。“荣王方才派人来府上,开门见山都说了。他欲与杨珣那厮分道扬镳,若是有机会,还会为民除害。为父从小就教你要识时务,你要想有一番作为,这就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呀!”他说着一摊手,愈殷切,“当初同意思儿入宫,也是想你姐弟二人联手,能有一番大作为。难道你真忍心看你亲姐姐在宫中孤立无援?有了荣王的支持,往后无往而不利。而且你母亲、钱家,都都翻案有望了。”
“……也罢,”林怀章抿抿嘴,摇头苦笑,“孩儿知道父亲是为孩儿好,孩儿听父亲的就是。这荣王的价开得可真够高的,逝者已矣,翻案?又能有什么用。”
“用处大了。”林敛闻言轻轻一哼,“你母亲,她还活着。”
此言不吝晴空惊雷,劈得林怀章一个激灵。“早点睡,”林敛拍拍他肩膀站起身,语重心长,“明天早上,我让季尧送你去见她。”
“可、可父亲——!当年您……”
“不好好演一出戏,林家怎么能安安稳稳活到现在?”林敛依门而立,回头望望他,又摇头叹息,“要做墙头草,没你想的那么容易。”
他说罢便缓步离去,徒留林怀章愣在当场。十年的误会、十年的争吵、十年的固执……难道、竟全是个笑话?面前的夜色是深邃浩渺,模糊不清。他头顶只两盏灯笼,或许当真盲人摸象、自以为是而已。
他缓缓起身,剪去头顶刻意留出的白。
然后清风穿堂,一朝、酒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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