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以往所有时候一样,她总还得哭上一场;和往常经历太不一样,这回可没人来哄劝。姐姐和表兄俩脑袋凑在一处,不知咬了些什么耳朵,忽而就立誓拉起勾来。小之哪有不好奇的呢?刚抹把眼泪,她就见姐姐颤巍巍将小指一翘,迅雷不及掩耳,她那好表兄准确无误凑过去就是一亲——
小之满肚子的眼泪登时就都吓忘掉了。
她骤然又回过味来了:
“啊!就像!就像文雀和荆哥哥最近也总是关着门……”
就说背后不能论人短长,那苦主就是在这关头利箭一样飞至近前,面上绷笑:“无、事”……接着却霍然变色——他妹妹的小指还翘着,连带不知从何而来的精气神一样,伸出来容易收回去难呢!这屋里马上就有第二个人要一蹦三尺高。荆风遵命养伤,不过几日没来,这进展快得他实在转不过弯:
“……你们、这就……?”他百思不得其解,“前途……太后……成婚?身份……!”
文雀追在身后,将他捂了嘴拉出去。
“这也是奇怪。居然荆哥哥来棒打鸳鸯,文雀倒晓得仗义相助……他们俩又怎么、河东狮吼,浑像皇长姐和秦家驸马。”托腮喃喃着,就剩小之还不知回避,“我想我去和亲,皇帝表兄兴许要另封我个什么公主,姐姐是我的姐姐,便也捞个公主做做,还忌惮什么身份不相称?”
木棠缩在戚晋暖暖和和的墨狐大氅下,闻言只是款款而笑。戚晋冰冷的指尖在她汗兮兮的手心勾一勾,心意相通,何须多言。二哥如今念叨,文雀曾经叮咛——那些所有顾忌忧虑全数作了笑话。他们岂非正是靠着“视若无睹”,才有了互相承认的勇气?那边不要再想起,不用再提及……午后雪光镇在,新愁往恨何穷。金窗力困起还慵,醉意朦胧,最是登仙时候。后宅正堂不大,塞两三人便是足够;丰安地处偏远,群山峥嵘,又如何望得见长安?
所以他附耳低吟,居然还有的纵容:就像方才约定好的那样,有伤在身的好好睡觉,劳心劳力的去乖乖吃饭。小姑娘连“嗯”都不“嗯”一声,眼一闭也不知是昏了还是睡了。他尚且握着她的长——青丝绕指,入骨相思,岂容想走便能走脱。所以他坐下来看,看她,就像看着整个世界。第一天,居然如此平淡,又竟然如此自然,就像他和她已经并肩同行了千千万万个日夜,就像早在此生以前,灵魂就已经嵌合补全。“找到你了”该由他来说,他是不是忘了表达感谢?
他想带她去看星星。
木棠再醒来是在傍晚,戚晋第一时间就去把炭盆挪近,再把窗户开大些。“参商二星,其出没不相见;牛女两宿,唯七夕一相逢。”《幼学琼林》开篇便有此说,木棠记得清楚,便不屑去看。她只看他的眼睛:三轮明亮的星星,既深、且远,迢迢浩瀚,垠垠无边。“临水而揽镜,唯见伊人倒影。”戚晋噙着轻笑,无需偏头便知她开了小差,故此戏言作弄。夜空清朗,星河磅礴,吐尽胸口浊气,凡人竟高大,山川竟渺小;寒冬竟可爱,长夜竟温暖。杨绰玉总算是干了件好事,自己出钱操办了一桌羊肉暖锅。热气腾腾抬进屋子里来。一旁搭手的是文雀和小邵,荆风就在角落站着,离谁都很远。戚晋冷眼瞧他半晌,少不得得捧个笑脸,开口也赖声:“二哥”。
荆风才要痊愈的臂膀,立时又爬满鸡皮疙瘩。
“他死脑筋,牛脾气,少去管他。”文雀话,颇有些当家女主人的气场,戚晋那殷勤接着就要换个人献,这头却一样油盐不进,甚至高声先叫:“您可别!”木棠虽唤她姐姐,但她过了年关也才十八,再怎么夫唱妇随也不能颠倒了长幼齿序。何况她曾力阻主子营救木棠,又有何脸面,列席庆功宴上?角落里不声不响那人影这时终于动了,她逃一步就挡一步,左右开弓,密不透风。此二人古怪反常,绝对大有问题。小之探头探脑看着,拿了一根还不烫手的羊排凑过来一屁股蹲在床头,边啃肉边絮絮叨叨。戚晋心下便是了然,好事成双,只怕他们要多一位二嫂。木棠手心里得了他信号,透着风哑着嗓就喊一句:“文雀……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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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俩人得一齐转回身来。
一张圆桌,五把凳,三把空着:左一右二,空在荆风与文雀中间。小之席地而坐,戚晋只把酒杯在手中磋磨,木棠闻着味儿能不作呕已是大好:他三人隔江而治才像是一家人,桌旁枯坐者委实太别扭沉默。小之听了表兄耳语,跑来跑去汤盛了一碗又一碗,酒添了一盏又一盏,最后一个就喝了满嘴油,一个又更加晕了头。眼瞧着就是腊月,没多久便近年关,杨绰玉先起了话头,从爹爹不肯教她的许多游戏讲到入宫过年的往事。戚晋坐在床边放下酒杯,就顺嘴提起最初那一次:
“才一岁多的丫头,刚能站稳,就知道馋桌上的美味佳肴。父亲便要去抱她,可这一抱起来呢,她又哭个不住,只有自己扒着椅子腿儿站着才安静些。后来,父亲用筷子挑了给她尝个味,她不知闹什么别扭,扭脸又不肯张嘴,那油汁啊就画了满脸。德娘娘的猫闻着味儿寻来,给她登时吓得又哭。”
其余人耳闻目睹的先帝爷,食色成性、喜怒无常,当下如何都想不出此等舅甥尽欢的模样。戚晋却道还远远不止:“父亲还要护着她,再抱她她就不哭了。‘这么小一只,比那猫儿还小,不如就叫小之。’父亲还拿了笔墨,亲自写了名赐下,每日她若入宫,一定也得叫至身前来看看。父亲,深怀孺慕之情,胞妹唯一遗世的孩子,怎能不视若己出?”
“又这样。”小之爬过去,却给自己姐姐告密:“说来说去,给你卖可怜,嫉妒我呢!老实说皇舅舅喜欢皇长姐喜欢我就是不喜欢他,我爹爹可记得清楚,他出生时皇舅舅再高兴不过了。我小字叫‘小之’,他小字还叫‘元婴’呢!不过是皇祖母去世得早,皇舅舅伤心,又对他所望甚高而已……瞧瞧,一说起皇舅舅,他就拉个脸,又不高兴!”
“少来诽谤。”戚晋看一眼木棠,端的紧张,“我只是想日前妙慧寺,你还记得拜他。如今倒也懂事伶俐,出落成个漂亮姑娘。若泉下有知,他、当感怀欣慰。如此,慨叹而已。”
“那是自然!”小之想也不想,说得任性随心,“有皇祖母,有娘,有爹爹,有那个勉美人、还有……还有晚华姐姐陪着他。父母亲族、狐朋狗友,红粉知己,无朝政烦扰,乐得自在逍遥。倒是我们自己,言不由衷,事不由心,只有不断失去,却只能听天由命,我们才是被这红尘俗世束缚了的倒霉蛋呢!”
木棠就往远处一望。文雀姐姐和二哥不知何时已悄悄离去,自然听不到那佞信鬼神的来惊叹一句:难怪从前所求无有不应,难怪净禅寺中能遇佛缘,原来慧根天性早种在这里。如今就只剩戚晋笑她:小小年纪,尚未入世,何必急做这出世之思?木棠拽拽他袖口,附耳低喃:
“她是……怕、和亲……”
“早说我耳力很好,我都听得见!”小之急道,“我当然知道再过十来天,燕国的小王子就要来和谈。我满心满眼除了你俩想的只有这事,但不代表我就害怕,我就抗拒。都说我是小孩子不谙世事,姐姐也就比我大一岁,凭什么区别对待?我的终身大事,我就要自己做主。谁也别来管,谁也别来劝。反悔就是小狗!”
“小狗。”木棠却戳戳身边人,“你说过、要、好好吃饭……不、守信……”她还想说,到时和谈桌上,要让燕人看见一个骨瘦如柴的大梁亲王可怎么得好!戚晋却听见她心下奚落,终于肯从小之碗里偷一些业已凝了油脂的荤腥,又拿他与燕国小王子阿史那吉连有旧来说:
“吉连说一不二的性子,或许最能治这丫头的一时兴起!总归要有个人越挫越勇,将你重新拘回这红尘俗世中、让你亲自尝尝那爱恨嗔痴,断了你那佛缘去!”不光说,他还要上手拍拍表妹不知想什么的小脑袋,“你呀,人小鬼大。这两三年又多遇良薄、见惯疏离,但也不许就这样了无生趣!才十三岁呢,何须急于一时?若吉连非是良人,咱们慢慢选就是。和亲公主一个名号,给谁不是给得?别作茧自缚,自己要给自己判了流刑!”
小之跟他大眼瞪小眼半天,末了嘴一瘪:“姐姐他跟我炫耀,炫耀他如今有你。”而戚晋大大方方接着就认:
“我自然炫耀!我不管同你,还有那二哥!同意了要嫁妹妹的人这会儿在哪里?还有你那文雀姐姐,你父母兄长——一个个得大张旗鼓,大作宣扬!”
“我爹爹……肯定、很、喜欢你。”
木棠说是这么说,心底想的却是老天爷,要真让爹爹知道,可不得吓死他去!更吓死人的话还等在后头。他说:“等回了京城,还要昭告天下!李氏木棠,将是我的妻。”
“哇。”小之只蹦出来这么一个字。酒足饭饱,这回连她都走了。就像皇舅舅要给勉美人正妻之礼那时一样,新郎新娘总有很多私密要关起门来咬耳朵。可不是等她一走,戚晋立刻就找出一串项链来?黑珊瑚珠串脏了几只,玉牛头碎了一角,私雇来的百姓清扫院落时现,幸而不曾私藏。金贴银匕也只是沾了些血,洗干净了照样完好如初。只可惜小之转赠的银簪子丢在南门附近,战火烧了一整天,终究是找不回来了。还有好些东西,像贝壳做的胭脂盒——比童昌琳拿来糊弄人的那玩意闪耀漂亮,粉质细腻;西受降城府衙内搜出的一本果那正亲着游记——用的是梁国字,内容囊括整个燕国州境,一心游山玩水难怪不堪一击;火拔支毕本人随身携带的一枚狼牙——不算缴获,他是堂堂正正地拿,并非偷;还有夏州的牛角梳,和一页页画上,行路所见各样尽态极妍的秋叶夏花。“我也想、有、画给你……”她随身有几本书彼时放在小之行囊内,一件也不曾丢,内里歪歪扭扭描了个轮廓又点了眼睛的却实在看不出是什么,“叫……嗯,大海里面的……奇形怪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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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马?”
“嗯嗯!”木棠缓缓点头,“挺贵……又、好奇怪,就、画下来……可是、之前、那些……我、不该……”
“别说。”戚晋道,“那些都是过去,往后,还会有属于我们的一点一滴。想这项链,也是旧了,坏了。我想你以后最好都不要戴项链,怎么说心里都很难过去,有异物隔着,多少会觉得窒息……”
木棠哪还记得燕人的右副将差点又把她掐死。她满眼晶晶亮着,还迫不及待呢。“总得等你好些,或许,将这狼牙也打个孔一并穿上,就做你的战利品……只是不好看,实在又太普通。我觉得你戴金比较好看,要镂空做得清爽些,式样不能太繁复,当然也不能太重……”
“就要、这个。”木棠不为所动,“这是你送我、第一样……宝贝,我已经没了、银子……你说、我很厉害……第一次……”
“好好,知道了,很重要,等你好了再说。还忙着喘气呢,能不说话就别开口。”
木棠从善如流,乖乖只是点头。如此大好良机,不趁人之危岂非浪费?戚晋遂正色肃容,接下来一字一句,都不许她反驳:
“我,笨嘴拙舌,从前因噎废食,也着实糊涂。这些破烂,和你的那些一样,一文不值,只是一些回应。是我在不知不觉时,在竭力克制时,无法掩藏的那些蛛丝马迹。我只想让你知道,你是我的生命,是我的信仰。金银财帛,身外之物,从此以后不用再精打细算、望而却步;英雄浮名,流芳百世,也不值得你头破血流,赌上性命。我知道你有你的鸿鹄之志,更非池中之物。你既遇到我,命中注定就该由我助你一臂之力。所以以后,你想什么、想要什么、想做什么、想成为什么,统统都要告诉我。有我在,你可以要任何东西,做任何事,成为任何人。你只是不能再受苦,不能再负屈,不能再自轻自贱,不能再殒身不恤。小之很重要,丰安很重要,你也很重要。对我,对你自己。但这些话只是要你清楚,不是要你现在就记住。我知道洋洋洒洒长篇大论你现在也没办法听得一清二楚。还有,”
他清清嗓子:
“刚才我说的……‘妻子’,只是我的念头。你一定不许现在来回答我。你最好想都不要想,眼下精力不济,养伤才是要紧事。我们才过了一关,以后……或许还有的疼。疼你就告诉我,一定不能一个人忍着。你只记住这个就好……拉钩,这一次,要认真算数的。”
依样画葫芦,他也伸出小指去。这一次,是木棠不曾抬手,她象征性撅了撅嘴,而后皱着鼻子轻轻摇头。当下她却就要隐瞒,此时此刻她已呼吸不畅,头脑昏。她却一定要用最后的力气躲进他怀里,就抓着他的衣襟。
从没有人这样宽容,从没有人这样放纵。她所以无需哭泣,更不用再做梦。
昭景三年冬月,李家木棠不再是孑然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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