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着说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笑很短促,弧度却始终停留在嘴角,压下视线看着季茗心道:“其实我弟弟成绩很烂的,还不如你小时候,根本不知道他要一张新的写字桌干什么,连作业都不怎么写——可能就是因为想抢赢我吧。”
“你讨厌他吗?”季茗心问。
“当然讨厌啊。”秦郁棠诚实地冲他眨了眨眼:“你小时候至少能算一个漂亮的傻瓜,他就是一个纯傻瓜。”
季茗心在“自己被夸了”和“自己被骂了”当中摇摆两秒,咧开嘴笑了,听见她接着说:“不过我更讨厌一碗水端不平的人,我爸,我妈,我爷爷奶奶,他们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无辜的,就算有点儿重男轻女,也是出于对长辈的孝顺,可是我曾爷爷曾奶奶都死八百年了,也不知道他们在孝顺谁?”
她摊着手,一只秋风中苟延残喘的蚊子正好落下来,歇在她白皙的手腕上。
季茗心视线落在她手腕上,浅浅的纹路下有一条很淡的白色印记。
秦郁棠屈起食指,无情地弹走了这只蚊子,把手腕抬到他鼻子前边,展示这道陈年旧疤:“其实我最痛苦的时候,还试过自杀呢,没敢跳楼,选择了割腕,当时着急,没找着小刀,就拿小梳妆镜的碎片在同一个位置——”
她用右手在左手手腕处来回比划,语调平静地叙述:“这么剌来剌去,碎掉的镜子边缘很钝,一次只能擦破一点油皮,我大概这么剌了3分钟吧,肿起来一条红亘,一碰就疼,我咬牙又剌了几次,开始冒血丝了,然后我放弃了,因为太疼。”
季茗心虚托住她的手腕,讶异得说不出话来,低头凑近了细看,有点替她后怕:“幸好你放弃了。”
秦郁棠不是头一回和人讲这个故事,因为这个故事有个相当欧亨利的结局:那天她晚上睡觉,特意将割了一半的手腕伸到被子外边,垂在床沿展示,想要好好吓吓那对不知好歹的父母,结果——根本没人发现。
太富有喜剧色彩了,绝佳的家庭幽默笑料,每次秦郁棠和别人聊起小时候的荒唐事,都能用这一件逗得全场哈哈大笑。
但和季茗心讲的这一次,她没有选择自我调侃,而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很在意,她当时伤心欲绝,时至今日,依旧如鲠在喉。
陈奕迅在歌词里说“我唱出心里话时眼泪会流”,秦郁棠也一样,她没想哭,但说着说着,眼泪就自己掉了下来,无声地划过脸颊,她对自己的这个毛病习以为常,不甚在意地抬肘抹擦了一把,嘴角的弧度依旧保持着。
秦郁棠:“是啊,幸好放弃了,现在想想,万一当时真死了,我多亏啊!大好的前程、大把的自由都等着我呢,家里就四堵墙,几口人,他们能拦得住我什么?我这么好的人,只要活着,就会有很多好事发生。”
季茗心看她泪眼朦胧还要镇定微笑的样子,自己也感到鼻酸。
秦郁棠是很傲的,像她这样的人,最不屑袒露自己的弱点,哪怕诱之以糖衣炮弹,也很难撬开半点牙关。
可她今天却主动交代自己的难堪与落魄——季茗心不傻,他知道这是对自己脸上那个巴掌印的宽慰。
看样子,她来时就已经做好了“舍己救人”的准备,可她来之前并不知道自己挨了一耳光啊……
季茗心左掌在下,右掌在上,合住了她的手,慢慢放在自己膝盖上。
他猜到了,秦郁棠大概率是看见季然扇自己那一耳光的,她亲眼目睹自己受辱,所以才特意跑来袒露伤疤,只为了替人舔舐伤口。
很温柔的一个人。
他在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了,那时候小伙伴都觉得秦郁棠聪明、厉害、大方讲义气,只有季茗心觉得她这个人其实很温柔,所以在茫茫人海里选择了接近她,跟着她挤进陌生的社交场。
一点儿没变啊……果然是颗坚定自转的恒星。
“不瞒你说,我也想过死了拉倒——”季茗心接过接力棒,开始讲述他在季然控制下的这些年,被逼着去尝试各种体育运动,试过极度危险的,眼睁睁看着一起训练的小伙伴成了植物人,直到在羽毛球上展露出一定的天赋。
“然后就是不停的练习、重复、训练……别人都有享受运动的机会,我被看得死死的,连一场路边打打野球的机会都没有,每一次上场,都要筋疲力尽……”季茗心手上的茧子很明显,秦郁棠能感觉到那里的皮肤格外粗粝些。
他对于自己的运动生涯有一缸苦水要倒,10分钟还没倒完,秦郁棠有点儿不耐烦了,抽出被他捂得发烫的手,开门见山地总结道:“所以是你爸妈太偏心,不想让小儿子吃苦,所以才逼着你去当运动员的是吗?”
“是的。”
“那你这脸怎么回事?季然为什么打你,也和她小儿子有关系?”秦郁棠用手背碰了碰他下颌。
“她想让我打幡摔盆,但是要喊我弟的名字。”季茗心说出口都觉得害臊,这不荒唐吗?全村人都知道这是冒名顶替,这可真成了实实在在的“骗鬼”了。
“为什么啊?”秦郁棠真不理解,季茗心的职业成绩和身材样貌,哪样不比那个小的好?
“因为……我是非婚生子,没有爸爸,说是不能进族谱。”
这回轮到秦郁棠“哈”了一声,她既震惊又不解,21世纪了,还要看爹论儿子的尊卑?
秦郁棠:“你答应她了吗?”
“没有。”挨了一巴掌也没松口。
“好样的,那出殡那天你打算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