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判府的后宅,守夜的丫鬟婆子远远地看着大少爷映在窗纸上忙前忙后的身影窃窃私语,却又不敢声张。大公子先着粗盐伺候那秦大小姐擦了牙漱了口,又将她发髻落下给她篦了头发,最后又拿热毛巾净手洗脸。
秦宁真是元气不足神思倦怠,身单力薄风一吹就倒不说,刚到掌灯时分,她便昏昏欲睡。陆坦给她脸上涂玉脂香膏的功夫,她就撑不住了,头一沉,枕着这郎君的腿沉沉睡去。
秦宁这一觉睡得深、沉且甜,梦虽作得多而凌乱。
一会儿落在侯府,一会儿飘在大广苑,一会儿又行走于宫墙之下,但她却不着急醒,因为周身很暖,她知道她能醒过来。不像前一阵身中金砂脓毒入血时,周身如坠冰窖,她赤脚行走其中,死活找不到门路。
路遇马车厢一阵颠簸,这小娘子终于舍得睁开了眼。厚厚的氆氇帘子难挡灼灼日光,云影斑斓,已近晌午时分。身旁蜷着长腿,举着本小册子翻阅的美男子不是小陆郎君是谁,而秦遇安呢,正死死地抱着美男子的半边臂膀,紧紧地贴在人家身上。
怪道她一点都不觉得冷。
秦宁一骨碌爬起来,叫秋葵要水喝,秋葵宁可坐在车把式旁边佯装帮忙赶车冻得脸通红,也不愿意进来伺候,慌慌张张敷衍一句“在那牛角壶里头小姐自己倒吧!”便装聋作哑不作声了。
耳边尽是车轮着地咯噔作响的杂音,看秋葵着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秦遇安自知理亏,想必是自己的睡相不太优美,不由得啜着暖茶盘着腿儿对陆公子致歉道,“仁兄有所不知,我现在通体阴寒,不抱着点暖和的东西真是难熬。兄台你可比秋葵阳气足多了,她也是手脚冰凉~”
照这么说,小陆郎君真是个「好东西」。
但见陆大公子的目光终于从那小册子上移出来一束落在她身上,下眼睑底下一片阴翳,无奈道,“把你从书房搬上马车,又给你灌了一碗药,一路上奔奔波波,外头吵吵嚷嚷的,你就是不醒。若不是史郎中坚称你无事,我都疑心你是不是又长睡不醒了,这兵荒马乱的,你就不能警觉些…”
秦遇安撩开了车帘,还没睁眼细看,一股朔风直击面门,连忙缩回了手,陆坦又给她裹上了毯子,“真成弱不禁风了…”
秦宁虽面露惭愧之色,一双脚丫子却毫不客气地伸到了陆坦的小腿下,什么授受不亲,保命要紧,“委屈大公子了,姑且忍耐些吧,反正现如今外头的风言风语也传遍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陆坦哭笑不得,这小娘子占便宜了不说还反咬他一口。几天的路程赶下来,有关于陆通判与秦氏女的流言甚嚣尘上,连小冯大人都听不下去了,“阔然你也克制些,与东胡屠的战事一触即发,你别光顾着给库若干织绿帽子…”
有史郎中的回春妙手保着,虽然舟车劳顿,秦宁的身子也逐渐一日好过一日,喜婶儿开始给她做些肉糜蒸蛋肉汤之类的。依照大塘历法,数九寒天过后不过十日,就要过年了,按陛下的期许,来年的年节大礼理应是东胡屠的臣服。
是夜大雪纷飞,秦遇安先行被安顿在一处村屋,亥时快到了,也不见她的「人形暖炉」小陆郎君的影子。她那望眼欲穿的样子秋葵看不下去了,“小姐先睡吧,莫要等了,说是陆大人和冯大人一起出巡了…”
冬葵眉头微蹙,不安道,“稍候再睡,我怎么闻着一直有股血腥气…”
白雪皑皑,似能掩盖地表所有的黑,寒风呜咽,哪里会有什么味道能定在空中被人捕捉闻见。但冬葵的话,秦宁还是信。约么半个时辰过后,窗外马蹄声阵阵,冯嘉和陆坦带队归来,还带回来一个满身血污的半大孩子。
那孩子神情木然,见到秦宁和冬葵先是一愣,认了半晌方才跪地痛哭,“哥哥!不是…姐姐!我爷爷他…没有了!!”
秋葵忙拿了条热手巾给那孩子擦脸,等看出了模样,秦遇安心惊,这不是湖海侯墓旁的农场里那个小孩儿!叫「羊毛儿」!
那日农场上一场大火,几位农夫家丁借「假死」脱身,大部分都执着秦宁的手信南下京都去投奔大广苑,只有羊毛儿她爷爷齐伯年事已高,不愿远走他乡,宁愿带着盘缠躲回老家,隐姓埋名了此残生。
羊毛儿说什么也要跟着爷爷,给他养老送终,这才分别几日,齐伯身子骨那般硬朗,怎会说没就没了?难不成是因为金砂之事遭了报复?
陆大人的声音沙哑而疲惫,“李垚的人,将齐家村一村老少百十口,屠戮殆尽。”
秦宁大骇,屠村?多大的仇怨!一村之人里虽然大多数是异邦胡人,但也有大塘子民,怎能不分青红皂白就都斩杀了。
冯大人面沉似水,低声怒道,“太子的先锋营之所以日行百里,是因为他们根本就未带粮草,一路上全靠打家劫舍。现在临近边境,凶相毕露,干脆直接烧杀抢掠。这村里细软粮草被洗劫一空,男丁尽情砍死,女子被掠为「人羊」,也就是这孩子机灵,躲在尸堆里装死,才逃过一劫…”
秦宁毛骨悚然,诸如「人羊」之说,她只在野史里读过——行军打仗时抢夺平民少女,有粮时亵玩羞辱,饥荒时宰杀烹食,宛如家畜羊群一般,根本不当人看。她喉中一阵腥甜,艰难地咽下一口口水,一把揽住了眼前这瑟瑟发抖的孩子。
在生死面前,寒冷和困倦都不值一提,继而秦遇安想到的是,也许这种地毯式的杀戮才刚刚开始,还有什么方法比抢来钱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