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成之後,你便不再是吴宫中人。朕已于宫外隐秘之处,替你寻了座坊间小宅。到时朕若不在了,你便随意寻个由头,打点行装,出宫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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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进来,停驻榻边。
孙权未啓眼帘,便知来人是谁。
“来了。”
榻前帘幕高悬,孙登透过薄如蚕丝的幕帘,窥见孙权于帘後缓缓起身,行动迟缓而艰难,如同一只奄奄将歇的老兽。
他上前去扶孙权,问:“至尊今日可好些了?”
孙权靠着榻首,缓了缓神,说:“无碍。听黄门说,子继的事,你办得很利落。”
孙登恭敬拱手,说:“儿已奉至尊密诏,命从兄顺江而下。从兄至淞江口後,儿遣人去问过船家。船家说,亲眼见从兄登上一艘出海的商船。之後的事,尽如至尊所言。”
孙权静静听完,颔首说:“好,很好。决断,无情。是为人君者应有之态。”
他望向孙登,说:“原以为你与子继手足情深,会狠不下这个心。没想到,你很果断,没有留私情。”
孙登清瘦面容不见波澜,擡眼时,眸间却有淡漠的凉。
“为了东吴,儿不会留情。”
孙权一言不发,目中亦有暗流涌动。他静了片刻,淡淡说:“商船沉海,事关重大。此事绝不可让第三人知晓。”
顿了顿,又补了句:“特别是步氏。”
孙登拱手,说:“至尊放心。儿遣的人办事妥当,不会留下任何破绽。步氏那边,儿已着人严加看管,非至尊诏命,绝不会有消息传入。”
目中暗流微有异色,孙权望向孙登,问:“步氏出宫前,可留什麽话了吗?”
墨瞳深邃,孙登似从那眼底暗流中窥见什麽,说:“步氏骤然被贬,心情不佳。接了至尊密诏,当日便出宫入陵,未曾留下什麽好话。”
孙权脸色一沉,问:“她说了什麽?”
孙登没有擡头,只说:“至尊尚在病中。大逆之语,还是不听为好。”
殿外艳阳高照,春意正浓。院里新栽的桃树肆意盛放,一院花色浓郁,香气扑鼻。
雕花木窗微微敞开,孙权倚着窗沿,昂首眺望。只见头顶黑褐汇聚,宫檐四合,形成一道狭长天井,将他满腔未言之语困于檐下,无处遁形。
“朕这一生,负过许多女子。”
耳边似有杜鹃啁啾而鸣,飞过窗外那一小方蔚蓝色苍穹。孙权沉沉望着孙登,说:“子高,你为太子多年,可有一刻,是怪朕的?”
静了片刻,孙登回:“儿,不敢。”
孙权苦笑,说:“不,你怪朕。你怪朕宠爱步氏,冷落你的母亲;看重子继,却不看重你。”
案边,宫人新煮之茶沸腾翻涌,茶香四溢。孙权撑着榻沿坐直身子,吩咐宫人下去,对孙登说:“替朕斟茶。”
孙登步至案边,忽觉茶香颇为熟悉。
“这荆州香茗,原是你母亲生前珍爱之物。”
孙权声音自身後传来,带着不同于屋外春意的凉。
“你母亲出身大族,向来不适朴素。在武昌那几年,她无视朕严禁铺张之令,私下托人置办了许多茗茶。回建业後,她将茗茶悉数运回,一直存在殿里。朕不喜饮茶,今日不知怎得,忽然想起这香茗之味。”
孙登神情凝重,说:“至尊……是重情之人。”
孙权饮下香茗,又命孙登自行盛茶,待他饮下,直视于他,说:“世间情爱,原不属于王侯之家。你的委屈,朕比你更懂。”
空气忽有片刻的凝滞。